三个人坐在那张小圆桌上，干瞪了一会儿眼。
“宫，宫城好久不见啊，这是什么地方？”陈寅亥打破了沉寂，刚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地方也些不大对劲儿。再看那小谪仙打扮得风情万种，难免好奇。
“男人找女人寻乐子的地方。”方谬天补了一句。
“咳咳……才两年多不见，你挺会玩儿啊？”陈寅亥没想到宫城这么个正经人，现在也会找女人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宫城想解释来着，但眼下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于是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放弃了挣扎。
“阿姐！”宫城朝小谪仙唤了一声。
小谪仙领悟，转身进了里面，拉上帘子。
这宫城的口味挺重啊，还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
看这默契，想来是常客啊。
陈寅亥和方谬天几乎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我，方谬天。幸会！”方谬天向他伸出手。
陈寅亥笑着点点头，“陈寅亥。”
握了握手。
“你怎么来上海了？”宫城问。
“哦，我是收到了苏阳的信才来的。”
“屠苏阳给你写信了？信呢，还在吗？”方谬天抢在了宫城前面。
陈寅亥狐疑地盯着他：“你认识苏阳吗？”
瞎激动什么？
“这不宫城托我帮着调查屠苏阳的案子嘛，自然要关心相关的一切线索。”
“难道这苏阳犯什么事了？”陈寅亥紧张地捂住嘴，瞧着宫城。
宫城回避着陈寅亥的目光，沉默着。
“话说你和屠苏阳什么关系？”方谬天问了一句。
“我们老同学啊！”
“屠苏阳没了。”
“啊？”陈寅亥刚好像听到宫城说了什么，怀疑自己听岔了。
方谬天本怕宫城难过不好开口，打算替他将噩耗告诉陈寅亥。倒是宫城先起了头。
“屠苏阳死了，前几天的《申报》都登了。遗体还在我们静安寺巡捕房的停尸间呢！”
陈寅亥不可思议地望着方谬天，又盯回宫城。
宫城垂着眼睫，十指相交摆在桌上。他喉结吞咽了一下，轻声重复：“屠苏阳真的不在了。”
方谬天看了看微动的帘子，提议道：“换个透气的地方再说吧？”
陈寅亥倒没什么意见，他还沉浸在屠苏阳突然没了的事里，脑子蒙蒙的。
方谬天和陈寅亥走前面，宫城走在最后。
“宫城，你留一下。”小谪仙涂着玫瑰色蔻丹的纤指半掀着帘子，露出那双勾人的媚眼好不勾人。
见宫城突然停住脚步，陈寅亥转身退了回去碰巧看到了小谪仙掀帘的动作，当即看愣了。
“寅亥，你们先下去等我。”宫城按了下陈寅亥的肩膀。
“啊？哦。”陈寅亥收起目光退了出去。
“怎么？他还不出来！”
“宫城让我们去下面等他。”陈寅亥说着就要下楼。
方谬天寻思这宫城和小谪仙的关系，于是趁机趴到门上听墙角。
“你怎么不走啊？”陈寅亥回头见他听墙角呢。
“这不你不好奇啊，你那两年多不见的老同学和那里头的什么关系？”
“是挺好奇的！”陈寅亥知道宫城的为人，不是那种会寻花问柳的主儿。于是一起趴着听墙角。
“那个叫屠苏阳的，真的死了？”小谪仙蹙着柳叶眉，问道。
宫城站着埋头轻“嗯”了一声。
“你和那小巡捕在调查他的死因？”
宫城抬起眉眼望着小谪仙，“阿姐？”
“别是惹上了不好惹的人。你查，别把自己搭进去了。”小谪仙关心，她当初跟在叶懋茕身边对这些明里暗里的看得比谁都清楚。
小谪仙扭着腰走到宫城面前，抚上了他的脸。
宫城顺着她的纤指缓缓抬起脸，他垂着长睫隐藏着眼中的润泽。
小谪仙是过来人，她知道这情啊爱的，甜起来跟蜜似的，苦起来比药房的黄连还厉害上千倍万倍。
她让宫城坐下，像一位长辈一样将宫城的头轻轻按到自己身上，安慰着。
“有时候啊，这腰杆子老是挺着累人。偶尔那么弯一下，兴许会好受些。”
宫城靠在小谪仙的怀里，被长睫覆盖的眼角终是噙满了泪。
小谪仙是知道的，宫城和屠苏阳的关系。
“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看宫城的眼神不对劲儿。你喜欢他？”小谪仙抽着雪茄靠着栏框问道。
屠苏阳盯着小谪仙那双媚眼难掩眼中的诧异。
“宫城是好人家的，不是外头那种你拿来玩玩，寻开心的。不过是猪油蒙了心，贪图一时新鲜。我劝你别招惹他，免得……”
“阿姐，我不是喜欢男人。
——我只是喜欢宫城。”
他承认了。
屠苏阳朝门口走去，回头道：“阿姐，宫城他不知道。你能替我保密吗？”
“你这听出什么没啊？”陈寅亥趴在门上听了个寂寞。
“这不听着呢吗？你别吵吵！”
咔嚓——
门开了。
方谬天和陈寅亥慌张地站好，假装替对方整理着衣服。
“啊，你看你这啊……”
“你也是！”
两人装模作样。
“走吧！”
宫城看着他俩淡淡地道出一句。
“啊，走了哈？”方谬天说着转身下楼。
陈寅亥也紧接着跟上。
“寅亥，你饭吃了吗？”宫城问。
“没呢，苏阳信里让我昨天到，不路上遇到山路滑坡铁轨堵了。花了一天才通，所以才晚了嘛。”
“那么先去吃饭吧。”宫城说。
方谬天心想，这个点虽说吃饭是早了点，不过既然能搓一顿何乐而不为呢？顺便套套这个陈寅亥的话。
宫城选了一家小饭馆，三人坐定。
“寅亥，你有什么想吃的？”
“到了你的地界儿，你做主就好。我也是第一次来上海！”陈寅亥随口应道。
“那么，伙计！”宫城朝着伙计招手。
“来啰，客官您要点什么？”伙计闻声而来。
“来一个糖醋排骨、红烧鳝筒、四喜烤麸、酒香草头、扣三丝，再来一个腌笃鲜。”
宫城点完菜，问陈寅亥还需要什么。
“米饭，再来一碗饭。”
“那就再来一碗饭，两个空碗。”宫城嘱咐。
“好嘞，客官您等着，这就去给您做去。”伙计说着麻溜地跑了。
“宫城，你跟我说实话？不是开玩笑？”陈寅亥突然严肃地盯着宫城。
“不是玩笑。”宫城淡淡的语气道。
“他那张脸长得像是会开玩笑的吗？”方谬天咕哝了一句。
陈寅亥这才接受了屠苏阳已经去世的消息。
“苏阳怎么没的？”他战战兢兢地确认。
“你要听报上的还是真相？”
“你这不废话吗？当然是真相了！”陈寅亥对方谬天吼道。
“头部受了重创，疑似高空坠落出现的。后被人扔进了河里。”
听完方谬天的描述，陈寅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半月前他才收到屠苏阳的信，这一下子人就没了。
正说着，伙计上了菜。
“先吃饭吧。”
宫城的语气听上去过分冷静。
他埋头夹了一筷子草头，低头不语。
“对，先吃饭。饭桌上不谈公事！”
方谬天看出了宫城心情不好，越发对这个屠苏阳产生了好奇，这家伙都死了还能让宫城牵肠挂肚的。
“这二锅头放了多少啊？”方谬天嫌弃这酒香草头酒味重了，熏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瞧了一眼宫城，这宫城眼角也泛着红，许是也被熏到了。也不见他说，还挺能忍啊！
“是吗？我尝尝。”陈寅亥说着夹了一筷子，扒拉了一口饭。“还行，味重下饭。”
宫城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碗里，陈寅亥瞅见了，一筷子从宫城碗里夹到了自己饭上。
“我说这不有着呢吗？你干嘛抢宫城碗里的啊？”方谬天惊呆了，看了眼宫城，他居然也没气，就是一脸蒙。
“啊，不好意思。这不是以前在军校习惯了吗？宫城不爱吃肉，和他一起吃饭，他碗里的肉都是我替他吃。”陈寅亥意识到，赶紧重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宫城，陪着不是。“宫城，抱歉啊，一下子没改过来。”
“没事。”宫城原本沉浸在隐隐的悲伤中，整个人自带着阴雨气场。现在被陈寅亥突如其来的一举，反而变得有活人气了。
“你喜欢吃肉，这些都是上海的本帮菜，你多吃点。”宫城说着戳开扣三丝，让那火腿丝、鸡胸肉丝和笋丝饱浸咸鲜的汤汁，夹了一大筷子到他饭碗里。
陈寅亥一听，赶紧朵颐起来。
宫城留意到方谬天的眼神，一副受了冷落闷闷不乐的小气样儿。
“来！”宫城说着从红烧鳝筒里夹了一块给方谬天。
方谬天见宫城巴结他，喜上眉梢，端着碗探身就接了过来。
坐下一看，抱怨道：“宫小少爷，我陪你跑东跑西的，你就给我夹一板栗也太不像样了吧？”
“哦，是板栗啊？我眼神不好，以为是鳝筒呢。”
方谬天歪着嘴，这宫城铁定是故意的，这鳝筒和板栗长得他能认错吗？敢情儿他没把那蒜头夹给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方谬天挑了挑眉毛，“我自己夹，我不但吃你的鳝筒，还吃你的排骨，喝你的汤。”
宫城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对了，宫城。你那位知道吗？”
“嗯？”
“你不是有未婚妻吗，还敢在外面玩女人。”
陈寅亥这一句话，方谬天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这宫城都有未婚妻了？
宫城冷静了下，抬起头：“我和阿姐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不是？那是哪种关系啊？”
“总之不是你们两个脑子里想的那种。”
宫城看到方谬天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陈寅亥吃完饭还让添了半碗，用腌笃鲜的汤伴着饭就着剩下的菜吃了干净。
看着方谬天和宫城，桌面上骨头都没多少。
“我说你怎么跟宫城一样啊，胃口那么小？”
“这不没到饭点吗？要按平时我也不是这个量，那米饭肯定来上一碗。”
“我记得啊，当初我和苏阳打赌。宫城嗑了一下午的盐水花生和瓜子，还有小半袋蜜饯就不去吃晚饭了。苏阳说宫城晚上保准起来找吃的，我说不会。谁输了就帮对方洗一个星期袜子。你猜怎么着？”
方谬天凑了上去，“怎么着？”
“宫城晚上就起来喝了趟水，没找东西吃。结果苏阳就给我洗了一个星期袜子。”陈寅亥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陈寅亥这么一提，宫城才想起来难怪有段时间，陈寅亥洗完澡总把袜子丢给屠苏阳。原来是他俩拿他打赌。
屠苏阳还输了。
吃完饭，宫城带着陈寅亥和方谬天走到了外滩。
靠在黄浦江边。
“他给你的信上让你为什么事来？”
陈寅亥瞥了一眼方谬天。
“没事。”宫城示意他方谬天是一条船上的人。
“其实这几年我的研究都是苏阳在赞助我。”
“什么研究？”宫城揪起了眉。
陈寅亥说着从西装夹袋里摸出一枚子弹。
“我在军校的时候不是就对子弹感兴趣吗？回国后半年左右的样子，苏阳来看我，看到我当初的手稿就问我愿不愿意把图纸变成真，做研究的经费他来出。”
宫城接过那枚浑身透明的子弹。一般的弹头都是金属制，弹头、发【射】药、弹壳、底火缺一不可，但这枚子弹却是玻璃的，内嵌一根钢钉，连【火】【药】都没有。
“这是子弹吗？”方谬天凑近，不以为然地道：“这玻璃头能打穿东西吗？”
陈寅亥不服气了。
“你别小瞧它，它不但能打穿，而且比一般的子弹进入人体后更难取出。这玻璃在人体内四分五裂，要取干净不容易。”
方谬天摸着下巴，半信半疑。
“你要不信，这哪里有射击的场地，我给你瞧瞧。”
“所以说，屠苏阳赞助你研发新型子弹。”宫城眯起了眼睛。
“是啊。这不半个月前我收到他的信让我带着最新的成果来上海见他。”
“你们约哪儿了？”
“就火车站。”
显然屠苏阳和陈寅亥约好了，但是陈寅亥的火车意外误点。屠苏阳也在那之前遭遇了不测。
“这屠苏阳干什么的啊？这又是赞助你研发子弹，家里没几个钱不敢这样的。”方谬天插道。
“苏阳的家境是不错，认识的朋友也多。有时候我要一些贵金属他也能给我弄到，我担心他有负担，他说钱的事不用我担心。”
宫城和方谬天互相看了一眼，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能不止他一个人，背后还有其他人赞助你的研究。”宫城总结。
“我也想过，但是我问他，他不告诉我。我也就没问了。”
“你知道屠苏阳为什么要赞助你研究新型子弹吗？”
这点无疑是关键。
陈寅亥摇了摇头。
“我当时就觉得反正无所谓，就应了下来。”
陈寅亥不服气方谬天的态度。
于是三人来到了警校，方谬天的母校。
方谬天跟看门的大爷打了招呼，当初他上学的时候溜出去，回来没少给他偷偷带烟啊酒的讨好。大爷现在还记着他方谬天呢，加上他和方文渊的关系当时扑朔迷离，大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来到了射击场，今天是休息也没学生在。
“呦，刚好有个假人。别到时借口靶子和人不一样，你这子弹不好使啊？”方谬天双手环在胸前。
“哼！”陈寅亥确定了合适的距离，突然想起自己没枪啊。
“你的枪借我！”
“你这子弹能用吗？而且这距离怎么那么近啊？”方谬天质疑。
“这不是玻璃弹吗？只能近距离射击，也算是它的一个缺点。”陈寅亥承认。
方谬天掏出枪退了子弹，正要交给陈寅亥，突然一顿有些不放心。
“这枪可危险着呢，你……”
“好歹我和宫城是一个军校毕业的，瞧不起人啊？”
方谬天瞅了一眼宫城，要不是宫城长得一张靠谱的脸，他断不会把枪交给陈寅亥。
陈寅亥接过枪称赞道：“这枪不错嘛！”
“你仔细了，三八零马牌。”方谬天指着巡捕房标配的口径0.380英寸的柯尔特【手】枪。
“切，我用过更好的。”陈寅亥一脸我不稀罕的样子。
“口径折合公制约9mm吧，美国Clot的。”
宫城说这话的时候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反问。
方谬天顿时傻了眼，他们巡捕房的标配他了解得那么清楚。
陈寅亥把玻璃弹装上，走到射击点，瞄准假人。瞄准了几次，又退了回来。
“怎么，怂了？刚才谁信誓旦旦地说行的。”方谬天趁机挖苦。
“我这不是，不是子弹的问题，我射击不好。宫城，你上！给他瞧瞧军校的水准。”陈寅亥将枪把递给宫城，朝他扬了扬下巴。
宫城没说什么，接过枪就走到了射击点。
宫城屏气凝神，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假人。
沉眸。
扣动扳机。
砰——
中了，假人的心脏。
“看不出啊，这宫城的枪法不赖嘛！”方谬天赞叹地摇着头鼓掌。
“可不，宫城体能测试一般，但是射击训练回回拿第一。而且还是在一枪脱靶的情况下！”
“看你夸得那么厉害，还不是也有失误！”
两人跑到了假人面前查看，果然像陈寅亥描述的，这玻璃弹的穿透力不比普通子弹差。细碎的玻璃要是扎在肉里面，绝对要人命。
宫城慢悠悠地来到他们身边，看了一眼假人。什么都没说。
“这啊，歪了！这打靶不得打中间啊？”方谬天故意抬杠。
宫城看了他一眼，把枪丢给他。
“这杀人不就得诛心吗？”
方谬天突然觉得脊梁骨一阵恶寒，握着枪的手也瞬间打了个哆嗦。
“看见了吧？这还不是我最得意的研究。”陈寅亥自豪道。
“那你最得意的是什么啊？”
陈寅亥瞟了一眼方谬天，卖着关子。
“好了，看也看过了。我们走吧！”方谬天故意装出不买账的样子催着宫城快走。
“诶，听我说啊。我这最得意的一项叫作‘急救弹’，不过刚有点头绪，就被苏阳叫来了不暂停了嘛！”
“那东西干嘛用的？”
“我的设想是弹头与普通子弹大小一样，但内部不是金属铅，而是特制的药品。这种子弹的弹体用一种可溶性高的营养物质压缩而成，能被人体迅速吸收。内部装有一定剂量的急救药品，像快速止血的、高效抗感染的、兴奋中枢的、解毒的和营养药等。”
“如果是无法及时救援的伤员，被这种子弹射中可以暂时熬到救援人员来临。”宫城明白陈寅亥的想法。
“对，就是这个道理。只是……”陈寅亥皱了皱眉。
“只是什么？”方谬天最讨厌这种话说一半。
“由于子弹的特殊性，必须研究出特制的发射装备，能够准确地击中目标部位。”
“不然就白挨了。”
“是啊，不但不能起到急救效果还白白挨了枪子，也很疼的。”
三人走出警校，方谬天看了眼自己的母校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从这里毕业的？”宫城破天荒地问了他一句除了案子以外的事。
“嗯，怎么样？”方谬天靠了过来，一脸油腔滑调的样子。
“不怎么样。”
宫城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
“寅亥，你等会儿回哪儿呢？”宫城问。
“我有亲戚在上海，提前打过招呼会到他家住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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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误会&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