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枝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剧痛、僵硬,喉头的腥甜,还有如破败风箱一样的喘息,她没有一刻像现在,感觉到生命力从自己的身体抽身而去。
不必照镜子,她都能想到,此时躺在床上,重病将死的女人,是什么模样,形容枯槁,满脸死气,像一支寒风中摇曳的残破蜡烛。
哪里都是痛的,仿佛身体被劈开,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狠狠的扯着她的灵魂,要她脱离这个躯壳。
屋内乱糟糟的,太医们在她身上扎针,捏着她的下巴往她喉咙里灌药,企图让她回光返照,以平息帝王的怒火。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在暴怒,让这些太医们要是救不回她,就要陪葬。
何必这样呢,谢明枝强撑着一口气,只说了一个字,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睿,睿儿……”
年轻的皇帝跪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其实已经看不太清楚青年的样貌,可即便看不见,她也能在心里描绘上万次他的相貌,这是她的儿子。
“我的,孩儿。”
“母后,您要撑住,您不能离开儿臣,儿臣还需要您,朝臣也需要您,大周更需要您阿。”
她费力的摇摇头,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做的就十分艰难,整个慈安宫一片寂静,太医们都在跪着,大气都不敢喘,只有低声低的抽泣声,还有一声声的母后。
她知道,那是来自她其他几个孩子,她的孩子,都是孝顺的好孩子阿。
“别,为难太医,大限将至,这是命。”
“不,母后,这不是命,您是儿臣的娘亲,大周的圣天太后,您怎么能,就这么离开儿臣呢,桓儿才只有五岁,您舍得就就这么走,放他一个人?还有玉仙姐姐,她马上就要到元京了,您等一等她吧。”年轻的皇帝涕泪横流。
她年仅五岁的小儿子,正匍匐在她身边,哇哇大哭,哭着喊母后不要走。
谢明枝摸了摸最小儿子的头,只能苦笑,她大限将至,还怎么坚持呢,况且她这一生,实在太累太累了,她好疲倦,好想休息:“睿儿,你是个好孩子,你……你要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们,还有你玉仙姐姐,她一生凄苦,为了我们母子去和亲,她回来了,你要偏心她一些,多照顾她一些。”
说完这些话,她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一口血一口血吐的到处都是。
年轻的皇帝开始慌乱:“太医,太医,都死哪里去了,快救母后,救母后阿!”
太医爬着冲上来,按谢明枝的穴位,给她嘴里灌了一大碗药汤,她已经品尝不出药的苦味儿,然而这些药效过强的虎狼之药,也不过是消耗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罢了。
这种手段,在她送走先太后和那些太妃们时,见过太多了。
她身上有了些力气,甚至连视线都清晰了一些,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你答应我,莫要,为难这些太医,还有我宫里的奴婢们,都不需殉葬,给他们找个好去处。”
李睿知道,自己的母后已经回天乏术,可失去至亲的痛苦,让他如何能平静,就算已经成了皇帝,拥有整个天下,他依旧留不住自己的亲人,他的母后,还不到五十岁,还没有享受几天太后的荣华富贵至尊皇权,没有过几天舒心日子。
以前,母后贵为皇贵妃,却也要谨小慎微的活着,跟薛贵妃斗了半辈子,终于他当了皇帝,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母后烦忧,能威胁到母后,眼看着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母后不能死。
“儿臣答应您,母后,儿臣不会为难他们的,儿臣还会照顾好弟弟妹妹,还有玉仙姐姐。”年轻皇帝哭的泪流满面,却只能应承自己的母后。
谢明枝点点头,满脸欣慰,她枯瘦的手,抚了抚李睿的脸:“还有,一件事,你大哥,他做出那些事,他一时糊涂,这不是他的错,我去之后,你也要务必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平平安安的,活着。”
李睿咬牙切齿:“可是大哥他,都不认您,凭什么要儿臣……”
他看到谢明枝灰败的脸上,那恳求的目光,无奈答应:“儿臣什么都答应您,即便是大哥,儿臣也不为难他了,只要您留下来,儿臣都答应。”
死去是多么的痛苦,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贵为太后,儿子是皇帝,大权在握,除了皇帝儿子,她便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还有什么不顺心呢,明明应该恋恋不舍想要活下去,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可她此时,却感觉到无比轻松。
自十七岁嫁给李从,成了秦王侍妾,又成了贵妃、皇贵妃,乃至后宫之主,大周国母的皇后,她与李从生了四子三女,子嗣在后宫妃嫔中最多,儿子们各个有才能,她的儿子成了皇帝,她是尊贵无比的太后,后宫妃嫔以她为尊,莫不信服,她帮助李从称帝,是李从的贤内助,朝臣们称赞她为有吕武之权无吕武之恶的贤后。
她理应是人生赢家。
然而纵观她这一生,却只有遗憾和不甘。
“母后,父皇也要回来了,他听说您病重,正马不停蹄的往洛阳赶,他就要到皇城了,他不陪贵太妃了,他心里有您的,您再等一等,好嘛?”李睿悲伤的祈求。
母亲教养他,与他相依为命,一直在保护他扶持他,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母亲,他都已经是皇帝,为何还是留不住重要的人。
谢明枝忽的睁大眼睛,甚至挣扎着想要起身:“还,还有一件事。”
紧紧的抓着李睿的手,谢明枝说的艰难:“莫要,把我葬在茂陵,我不要,跟你父皇合葬。”
“母后,您才是父皇的正妃,您是皇后,为何不跟父皇合葬,父皇已是上皇,这种事也是父皇做主,儿臣要如何跟父皇说……”李睿很为难。
“答应我!”谢明枝声音凄厉,身子剧烈抖动。
李睿生怕再刺激她,哭着点头:“儿臣答应就是了,儿臣去跟父皇说,您不想在茂陵,咱们就不去茂陵,儿臣给您重新修个陵也行,只求您别这样撒手就走,儿臣离不开您,大周不能没有您。”
谢明枝满意的点头,露出笑容,只觉得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睿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子,一定会遵循她的遗言,他答应了,就会办到,她死后,其他的孩子,睿儿的兄弟姐妹,他能照顾的好。
她已经,再没什么可留恋,身子一松,溘然长逝。
“母后,母后!”
那些哀嚎声、啼哭声,还有挽留声,全都化作泡沫,变得轻盈,仿佛隔着一层迷雾,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寂静无声。
她终于,解脱了。
她终于,可以得到宁静。
这一生,爱也好,恨也好,全都化为尘土,随风飘散而去吧她只希望,若有来生莫要再入帝皇家。
然而还有人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一直在叫她,谢明枝烦闷的很,她一辈子辛劳,在后宫勾心斗角,在前朝鞠躬尽猝,怎么死了都有人不放过她?
她睁开眼,想要说一声放肆,眼前是一张稚嫩的,年轻少女的脸。
多年摄政的威压,让面前的年轻女孩不自主的瑟缩了一些,但她依旧关切:“小姐,您怎么在花园里睡着了?如今虽然开了春,天还寒凉呢,被风吹着,您又该说头疼了。”
女孩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谢明枝怔愣,下意识叫了一声:“你是,绿珠?”
“当然是我了,小姐,您是睡懵了,不认得绿珠了?”
谢明枝鼻子一酸,一下子抱了上去:“绿珠,绿珠,是你吗?你也死了吗?我不是做梦吧?”
年轻的丫鬟有一张圆乎乎的脸,不说有多么漂亮,但是很可爱,谢明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最初进成王府的时候,她因为家世低微,只是五品官的女儿,位份很低,只是侍妾,绿珠是她带去的唯一一个陪嫁丫鬟。
她的封后之路,走的并非一帆风顺,得到前朝朝臣的支持,后宫所有妃嫔的敬重与认可,更是艰难无比,一开始,她被指婚给李从,进了王府,经历了半辈子的宅斗和宫斗。
绿珠,死在陪伴她的第十二年,那时李从已经即位,太后却依旧独揽大权,太后的侄女林良妃很跋扈,与她不睦,当初她与李从的处境都很艰难,她在后宫步步惊心,她被林氏陷害,被冷落在清凉殿,那时她烧的厉害,病的几乎要死了,是绿珠,强行闯了出去为她寻了太医,却也因为违背宫规,被林氏杖责,被活活打死。
她斗赢了林氏,帮着李从肃清朝堂,扫除后党,为绿珠报了仇,甚至亲自叫宫人将林氏勒死,可她的绿珠却再也回不来了,明明她都已经给她赐婚,找的还是御前侍卫里中年轻又有前途的青年俊才,只要再等等,她的绿珠就可以出宫,做一个体面的官家太太。
绿珠,却倒在黎明的前夜。
“小姐,您说什么呢,病了,烧糊涂了?您哪里不舒服吗?”她的手伸上来,摸了摸谢明枝的额头,满脸关切。
很温热,不是鬼魂,谢明枝一阵恍惚,她的手纤细却柔嫩,十指纤细,宛如春日的枝条,与她临死前干枯的手完全不同。
她忽然狂奔起来,扑到庭院的池塘边,那里面照应出的,居然是一张年轻无比,明艳的宛如玫瑰,却带着稚气的脸。
她居然,重生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回到爹爹娘亲都还健在,大哥和小弟小妹都活着的时候。
谢明枝又哭又笑,绿珠吓得直摸她的额头,闻讯赶来的娄氏让人去请大夫,心疼的抱住了她:“我的儿,这是怎么了,魇着了?”
哪怕上辈子她已是四十五岁的中年人,历经多少风雨,无数次从低谷中爬起来,坚强的像是打不到的谢明枝,她宁愿流血也从不流泪示弱,此时却趴在娄氏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娄氏不知,自己一向懂事的女儿,为何忽然崩溃,她只是温柔的搂着谢明枝,拍着她的后背,好生安慰着。
“夫人,主君回去了,请您和大小姐过去商议要事,说是元京下来了旨意,宫里要选秀呢。”
选秀!谢明枝的神经顿时紧绷,她十六岁,明年开春就要面临选秀,而正是这一次选秀,她入了皇家,成了李从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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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回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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