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客厅,徐绪在单人沙发上落座,而江瑾已经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半点没见烦躁和臭脸的。
他在正中央的长沙发坐下,后面跟着到达的女生不带迟疑地坐在了他身侧,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尽管也没有到肩膀碰着肩膀的程度,江瑾收拢了敞开的双腿。
林在水比起小时候,面对这种场面已经游刃有余。
她左手边下方坐着的就是徐绪,为了方便说话,她微微侧身朝着他,说:“吃过晚饭了吗?”
徐绪看向人,能明显感到到这个小林身后传来的一道目光,他不去看江瑾,回答女生:“吃过了,我今天来找他,是来聊工作上的事。”
“哦……”林在水说,“你们是同事?”
“对,话说……”徐绪佯装难过,“大概他没把我当朋友,结婚的事也没跟我说。”
他说完,一个眼刀就扫了过来。
徐绪稳重如山,听到林在水说:“不怪他,这件事……的确很突然,是我的原因。”
“原来如此。”徐绪瞥了眼江瑾,那家伙已经收回了视线,懒散地往后靠,家属味扑面而来,就这么被哄好了。
要说到现在,徐绪都还看不出来,就枉为他身为男人该有的敏锐了。
很明显,他这个狗朋友是喜欢林在水这个女生的。
以前他是真没发现端倪,现在以为二人结婚是互相喜欢,于是就大胆着问了。
“你们什么时候交往的?”他满满的疑惑。
林在水顿了下。
见人沉默,江瑾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身侧的女生说话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三个月前,林在水还在上课,手机是静音的状态,所以起初没注意到,等她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徐珍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连带着捎来一个轰炸人头脑的炸弹。
“在水!你爷爷快不行了!”
林在水用了几秒去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拔腿向外狂奔。
她脸色怔愣,心脏剧烈地跳动,毫不怀疑,下一秒,它就要从胸前一跃而出。
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在路上拦上一辆车。
她坐在后座,这才发现有好几通来自家里人的未接来电。
红色的未看消息晃眼,她打给她妈。
那头很快接通,母亲又慌又急的嗓音通过听筒跑出来。
“在水,来鹿城第一人民医院。”
“快,医生说……”林母的哭腔断断续续,“可能你爷爷不行了……”
林在水没开免提,她紧紧抓着手机,企图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不让自己溺水窒息。
她挂断电话,强迫自己冷静,可眼泪不争气地从眼里夺眶而出。
“师傅……去鹿城第一人民医院,”她咬牙,胡乱擦着泪水,“尽快。”
察觉到乘客的情绪激动,地点也是在医院,司机师傅大概能猜到,应该是家里人出事了,于是他踩着油门,加快速度。
窗外的建筑飞快向后退去,模糊,不真切,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林在水手脚冰凉成一片,尽管她穿得很厚。
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宛若过了半个世纪那般久,林在水的手机没再响,心间压着块重石,以至于她呼吸困难。
到达目的后,她迅速打开车门下车,给司机费用时,对方没收,只说了一句:“赶紧去吧。”
然后车就被对方开走了,林在水心里暖了一瞬,她不敢耽搁,跑向了医院大楼门口。
二月份的天气,天气寒冷,大理石地面结了层冰,林在水因为心急,上台阶时,没注意,一下摔倒。
旁边有人惊呼,被吩咐来接姐姐的林墨听到声响,顺着望过去,一见是林在水,急忙小跑过去,和别人一起将女生拉起来。
“没事吧?还能走吗?”
“叫急诊科的程医生过来!”
脑子晕眩,面前黑暗与煞白交替,林在水甩了下头,眨着眼睛试图让自己恢复正常。
她摔倒时下意识用手撑着地面,但这个台阶太陡了,她头被震了一下。
混乱,嘈杂,她反应过来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架着自己要往方向去,明白过来。
她挣脱开这些人的手,说:“我没事,我有急事,不用管我。”
手和膝盖隐隐作痛,林在水看见旁边的林墨,连忙拉住她:“爷爷呢?”
林墨比姐姐冷静,尽管她眼睛很红,可语气很稳:“跟我来。”
医生们尊重伤者的需求,见人神志清醒,似乎只有外伤,于是人群逐渐散开。
林在水紧跟在林墨的身后往左手边的最后一间病房疾步走去,还未推开房门,就听到了啜泣声。
她急忙进去,房间内都是人,中间围着的是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爷爷。
动静一响,林家人看了一眼,林母上前抓住林在水的手,将她带到床边。
母亲的力道很重,稳住声线困难道:“你爷爷一直在撑着等你……”
“嗯……”林在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跑出来,绷着唇应声。
她浑身僵硬,被母亲按住肩膀坐下。
在林家,林在水和爷爷的关系最为好。
小时候,因为她是长女的原因,而且性格乖巧,所以父母对她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她妹林墨性格上有点别扭,也冷情,父母指使她干活,她不听话,林母没少骂她,然后就叫听话的林在水。
他们好像总夸她,但什么也不用做的林墨可以分到和她重量一样的爱,于是天平倾斜,林在水一边感到委屈,一边讨好着父母,不敢违抗他们的意愿。
林墨很毒舌,说话不委婉,林在水敏感,下意识照顾别人心情,但她骨子里也不是软弱。
好几次,比如林母两条买了颜色不同,但款式相同的裙子回家后,她已经选中了,但林墨要她手中那条,她也会拒绝,然后两人就会打架。
最终结果,显然易见,在这种争吵上,说自己绝对没有的偏心的父母还是会说:“你让着她点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格。”
他们看似在帮着她,在说林墨的不好,实际上还是给了她压力。
一个听话的由头,将她死死地压住,而挨骂最多,脸皮厚的林墨反倒能获得便利。
林在水不懂,怎么她妹性格烂,反而能被纵容,他们完全可以冷酷一点,严肃一点对待林墨,好好教育她。
但每次母亲刚说了她妹没几句,她爸就站出来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长大点,她就懂事了。”
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墨性格有所收敛,不那么叛逆,也不会动不动就顶撞母亲了,但林在水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却越来越敏感,没有安全感。
她其实很羡慕林墨,那种不在乎别人感受的钝感力,不用在乎别人目光的随性。
上了初中,她看开了一些,放学回家后,却得知父母带着林墨去旅游了,不带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平时很宅,几乎不出门,但起码……他们应该跟她说一声,而不是她问家中的阿姨。
她难过了,作业都没做。
吃完晚饭后,接到了爷爷的电话,她让这个暑假去找他,可以带上妹妹一起去。
“……”
林在水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冒出一句:“林墨她真幸福。”
那头的爷爷没发现异样,只是说:“爷爷我钓鱼的技术提升了很多,到时候你们来的话,我让你们奶奶做红烧鲫鱼给你们吃。”
林在水吞咽口水,耸肩膀,让自己冷静点,不让那股酸涩左右自己。
她没了想和爷爷交流的兴趣,随口说句:“好的。”
然后迅速挂断电话,埋头坐在床边。
没多久,就到了暑假,她报复性地没跟家中的任何一人说,在夜间,偷偷离开了家,独自去乡下找爷爷。
她平生第一次这么胆大,当时路上寂寥,没什么车辆经过,半晌,她才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客运站。
司机师傅把她放下后离开,而车站紧闭,还没营业,于是林在水就这么在车站前的广场石墩上待了一夜。
她不敢睡,怕醒来后着凉,可到底不习惯通宵,于是她眯了几个钟头,最后被冷醒。
身体不舒服,嗓子发炎肿胀,吞咽困难。
她迷瞪着眼,等到天边放射出曙光,车站前来了人,热闹的声音渐渐增大。
这种自虐式的手段,让她感到隐隐的爽感,尤其是在想象着父母一早起来,家中没发现她这个人时,他们肯定会担心。
等买到票,坐上了大巴,她果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在水你去哪儿了?”
“……我去爷爷家的路上。”林在水终究没说什么离家出走。
“哎,你这孩子,昨晚应该跟我们说啊,这不是让我们担心的嘛。”
林在水满足了,也心软了:“我知道了。”
林母叮嘱人:“到了给我回个电话,在爷爷家也不要再去水塘玩耍,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差点出事的那次。”
“嗯,好。”虽然父母有些时候做的不对,但这次没通知他们出门,也打电话过来关心了,林在水论证了父母是爱她的,于是宛若吃了颗定心丸,整个人乖了。
她心情好了些,下车后,拖着行李前往爷爷家。
没想到刚见面,奶奶就问她:“妹妹呢?小墨没跟着来?”
这是一句寻常的问话,可林在水再次心揪,又多想,怎么不先说欢迎我来呢。
那段时光里,林墨简直像个阴影一般笼罩着林在水,不断地刺激着她,一点就着。
她满怀期待地来这里,结果他们第一时间问的还是妹妹。
她心里烦躁,说话的语气很冲:“我怎么知道!”
可能一直压抑的不甘,愤怒随着这一声有了突破口,她有些抓狂,声量不由自主地变大:“怎么所有人都这样呢,就因为我大她两岁,我就有要照顾她的义务吗?我……”
她红着眼咳嗽一声,身体烫呼呼的,感觉五脏六腑都泛着疼,泛着酸楚。
“我那么期待地来找爷爷奶奶你们,结果你们都不关心我在路上有没有遭遇到什么事!一见面就问林墨,就问林墨!嗯呜……”
她发烧了,但她不知道,只是觉得累,觉得特别难受,说到后面忍不住哭起来。
老人有些手足无措,她伸手想去触碰孙女的肩膀:“这……哎哟,是奶奶的不是,别哭了,先进来,昂?”
林在水向旁边让过身体,没让人碰。
她手臂搭在眼睛上,没吭声。
就在陈奶奶不知如何是好时,去钓鱼的林爷爷回来了。
他进院落,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对。
看向自己的妻子,对方冲他露出个带着点歉意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林爷爷放下水桶,搭着孙女的肩膀,强行把她往屋里带。
“我看看啊,咱们在水是受什么委屈了?”
林在水的眼泪又不争气地砸了下来。
进屋后,爷爷问她是不是她爸妈欺负她了。
林在水摇头,只是一个劲地在抹眼泪,像是有了撑腰的小朋友。
陈奶奶觉得她状态不对,上手一摸,当即哎哟了一声:“这烫得要煎鸡蛋了。”
林在水也迟钝地意识到脑子疼得要爆炸,四肢酸软得不像话。
怪不得,今天情绪会那么失控。
她吃了退烧药,由着奶奶带去卧室躺下,额头上覆着冰凉的毛巾。
身体细胞还在叫嚣着疼痛,但因为药的原因,她稳定不少,一切感受都渐渐模糊起来,缓缓睡了过去。
期间睡得沉,一觉睡到了天黑。
醒过来时,一时分不清是凌晨还是夜晚,她有点迷糊,这时门缝拉开,暖光的灯光照进来。
前来查看情况的陈奶奶见她醒了,就低声问:“怎么样了?在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林在水口腔分泌不出唾液,摇了摇头。
奶奶温暖的手落在她的额头,感受一下:“是不烧了……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林在水点头。
她恢复了点精神,从床上下来,奶奶担心她还头晕,小心地在身后伸手扶着。
林在水都看在眼里,她有点愧疚。
回到客厅,爷爷也没睡。
饭菜都温着,很方便,林在水在沙发坐下,看见奶奶端来色香味觉全的菜和大米饭。
她也饿了,握着筷子吃起来。
两个老人都没说其他的,只关心她饭菜合不合口味,要不要再吃点,这次来的话,就待着,等开学前夕再回去不迟这些话。
吃完饭后,和她坐在一起看电视,陪她聊天,说些村里有趣的事,逗她开心。
等到要去睡觉前,林爷爷才开口问:“所以能跟爷爷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在水觉得都不重要了,又不好不回答,于是随口说了件前不久父母带着林墨去旅游没有通知她的事。
完了,她补充:“也不怪他们,因为当时我在学校,他们也不知道我突然放假了,要回家。”
林爷爷点头:“好,我知道了,去睡觉吧,明天我带你去山上摘野板栗去。”
“嗯。”林在水听到要去户外就开心。
回房后,她简单洗漱就躺下了,给她掖好被子的奶奶离开时,门没有关紧。
于是没过几分钟,她就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林启,我看你脑子被门夹了!就大个两岁,几乎是前后脚一起出生的,哦,她就要谦让妹妹了,啊!”
“我以前教育你们两兄弟是怎么教的,是息事宁人?是搅稀泥吗?啊?我问你?你还给我玩起了偏袒了是吧!读的书都钻皮炎里了是吧,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傻愣愣地搞这种!”
“我跟你们讲,以后再说一句什么‘你是姐姐,让着点妹妹’这类的话,我把你脑壳扭下来当球踢!还有那个林墨,你们跟我好好说一下,那嘴巴要是不会说话,直接一巴掌抽过去,不要惯着!”
“也老大不小了,对姐姐说‘你很有心机’这种话是行的吗?啊?我问你,怎么教育的女儿,教不明白,回头我要拿你这个当爸爸来教育一番!”
“不要搞不清楚主次,在水她性格乖,就可劲地逮着她薅,别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大家都是成年人,还不懂那套吗?你们都看在眼里,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一点是我最生气的……”
林在水裹着被子翻身,蜷缩成一团。
自那以后,她只记得,一旦放假,她都会往乡下跑,和爷爷奶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夏天。
无形中,她和爷爷奶奶的关系也比家里的人要好。
现在,那个对她好的小老头要离开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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