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维尔和他的骑士回到了气氛压抑的湖终城,城内欧文斯家族的旗帜半降,街道上的民众三两汇聚,小声谈论着那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惶恐惊醒天上不存在的盘旋巨龙。
那场战斗中讨伐恶龙的英雄们前赴后继,破损的武器装备散落一地,蒙上它们主人的焦屑灰烬,英雄的鲜血来不及干涸便被灾厄巨龙吐出的高温龙息蒸发成可怖的黑红血雾。
骑士和士兵在前线压制恶龙,在恶龙攻击范围之外的魔法师们施展大型魔法辅助他们,自从太阳王朝覆灭以来鲜见如此多魔法师和术士聚集在一起,也鲜见如此规模宏大的魔法:孕育着雷霆的黑红色云层遮住穹顶的光亮,雷声几乎要震碎人们的耳膜。
最终讨伐恶龙的联盟与灾厄巨龙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灾厄巨龙在临死前哀嚎着唤醒沉睡在地下的太阳力量,日神封存的神力从碎裂的大地中化作愤怒的烈焰喷薄而出,垮塌的地面吞噬了整个战场,英雄们同灾厄巨龙一道坠入大地的下陷,地表留下日神的火焰连绵不断地燃烧,死亡的气息终日徘徊不去,犹如神怒余威,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了无生机——这常见于太阳王朝末期,若有人不敬王朝的祭司,祭司们便会下达日神的神谕将那人所在的村庄烧成焦土,连带村庄的其他人。
这场战斗的幸存者们惊骇于这毁天灭地的景象,而无人敢走入这崩坏的焦土。
故事的最后,勇敢的英雄葬身战场,生还者向英雄的家人和朋友送来他们英勇牺牲的消息。
湖终城的城主和城主夫人因为失去了儿子而陷入悲痛,当从月息堡归途离队不知去向的二儿子回到家中时,城主哈里森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城主夫人蒂丽阻止了丈夫的失控。
三人默默无言地站立片刻后,斯维尔狠狠地抱住他的父母,今后他要扛起湖终城城主继承者的责任了。
一家人坐在餐桌边共进晚餐,气氛沉闷紧绷,好像餐桌旁蹲着一条他看不见的龙。
斯维尔知道自己无法替代他的好大哥伊萨克,此前他也没毫无心理准备去继承城主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躯能否扛起这个责任。
斯维尔的母亲蒂丽打破沉默:“索尔巴肯家的奥斯卡愿意成为你的骑士,你觉得呢?”
母亲只是告知他一声,斯维尔的目光从盘子里被自己戳乱的碎肉移到伊萨克的座位上,那里放着一盘一动未动的食物,好像他哥哥因为训练场的事情耽搁了晚餐时间,在他们离开后就会回来吃光那盘食物。
“他和他哥哥奥拉夫一样聪明勇敢。”
斯维尔见过奥斯卡一面,有次奥拉夫带着奥斯卡到训练场,那是个腼腆无趣的孩子,面孔不如奥拉夫好看,身材不如阿卡塞尔,光有聪明勇敢可不能成为斯维尔的骑士。
回到湖终城后斯维尔沉浸于大哥伊萨克阵亡的震惊与悲伤中,身边环绕着他的家人和侍从,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骑士,两天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的骑士没有侍奉身侧,最后在侍从的口中得知城主哈里森处罚了这位来路不明且引诱斯维尔偏离正道的骑士。
斯维尔找到了关在禁闭室的阿卡塞尔,沉默地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铁栏杆窗口望向背对他的阿卡塞尔,他清了清嗓,呼唤骑士的名字。
背对他的骑士猛然坐直身体,转过身激动地扑到门边,似乎因为久坐险些摔跤:“斯维尔主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脸上绽开莫名其妙的笑容,笑得斯维尔脸颊发烫。
斯维尔倒不是因为骑士的坦率笑容而羞愧——他又没有做什么有害于阿卡塞尔的事情——他背身靠在门上,侧过脸说:“父亲要我收下奥拉夫的弟弟作骑士,我拒绝了。”
阿卡塞尔立于门后,安静地聆听他主人,即使身在禁闭室也依旧执行一位欧文斯骑士缄默聆听的原则。
欧文斯家族的二公子忸怩地低头掰扯自己的手指,话语却十分强硬:“你是我第一个骑士,我选择了你就会负责到底。我把奥斯卡安排在我的妹妹身边,反正她想要一个骑士……”
斯维尔也不知道向自己的骑士解释的冲动从何而来,好像生怕阿卡塞尔误会似的,明明骑士没有置喙主人命令的余地。
沉默片刻后,斯维尔问出了一路上揪着他心的问题:“那时候……你为什么想向月龙下跪呢?”
门后的阿卡塞尔坦然地给出解释:“我所在的部落崇拜力量,而龙族是离我们最近的强者。月龙曾飞掠过我们部落的上空,强劲的风贴着脸拂过,月龙在圆月前张开翅膀,撒下洁白如雪的月光……”
骑士与一门之隔的主人诉说着幼时自己的震惊和向往,那是一种走进深邃海洋、初次仰望星空的感觉,在敲醒灵魂的震撼过后陷入无穷无尽的怅惘,甚至产生空荡荡的虚无感,但阿卡塞尔走出了茫然,他决定离开部落追寻力量,锻炼自己,一步步走向预言中属于他的荣光。
龙族是自然力量的象征,是神明伟力的标杆,即便最后阿卡塞尔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他也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勇攀高峰,更加靠近龙一点。
如此励志的故事说服了斯维尔,他打开了禁闭室的门,握住骑士的手双眼发亮:“让我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他猛地抱住他的骑士,将头埋在对方结实又柔软的胸膛里,呼吸着骑士令人安心的沉稳气味,在失去他的哥哥后,他在他的骑士面前泄露了一丝害怕失去的隐秘心思。
阿卡塞尔回抱他的主人,可能是没想到自己的解释如此打动斯维尔,诚挚的笑容里增添了一些疑惑,但最终释然地抱紧他的主人,这个命中注定要将他带往荣光的男人。当初听闻讨伐联盟的消息时,他也很意外灾厄巨龙这样强大的龙族竟然与人类同归于尽,大抵是过去太阳王朝战争重伤未愈,现在被趁虚而入。
骑士以包容的姿态拥住他的主人,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我会陪着你,斯维尔主人。”
斯维尔抱紧他的骑士,两人仿佛两棵根系互相缠绕生长的树,相互依偎着传递彼此的能量和温度。
斯维尔安静了片刻后抬起头笑盈盈道:“这样就完了吗?晚上我不会放过你。”
阿卡塞尔笑着应下了斯维尔的留宿邀请,英俊刚毅的面孔因情感而轮廓柔和。骑士和主人的关系早已众所周知,他离失宠还为时尚早。
过了一段时间,参与讨伐“灾厄巨龙”的各方势力中出现了一股声音,这股声音希望派人前往战场遗迹带回亲人、朋友遗留在战场的物品,好让英雄们魂归故乡。
斯维尔成功说服了他的父母,与他的骑士阿卡塞尔带着一队欧文斯家族的卫兵加入了寻找英雄残骸遗物的队伍。
谁能想到他斯维尔也有一天要跟随大哥伊萨克的步伐,为欧文斯家族赚取荣誉。
这一次离开湖终城身上担负重任,斯维尔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地赶到发起者提及的聚集点,在等待预定人员到齐后一齐出发前往那烈焰灼烧的战场。
前往这战场遗迹的成员心思各异,各家有个家的打算,甚至同一个家族内部派来的人员都目的不同:在讨伐巨龙战斗中投入巨大的家族为了挽回名誉和人力损失想要挖掘、寻找灾厄巨龙的尸体;一对年轻的姐弟带上了他们最好的铠甲,为履行城邦结盟协议而死无葬身之地的父亲收尸;心爱孩子下落不明的父亲独身前来,时时遥望驻地远方那片终日燃烧的大地;新婚三日的女人带着她的侍女们披甲前来,一心寻找丈夫的遗骸。
斯维尔硬着头皮开始贵族交际,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但也隐约预感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曲折坎坷。他仍怀有可怜的希冀,期望此行可以获取哥哥伊萨克的遗物,若是真如外界传唱的英雄故事那般,伊萨克最少会给他们留下铠甲里的一捧灰,若是灰都被吹散了,他也只能拿回去一罐土了。
这里并不是分割利益的会议场,这里没有公平之说——连死亡都未曾公平地降临战士们的头上——召集他们的领头人规定了各个家族进入战场的先后顺序,并且警告每个人不要在情况未明的战场上轻举妄动。
斯维尔他们在比较后面的位置,他与前来寻找亡夫尸体的女人贝蒂合作,一同进入灼烧的战场。在他们前面进入的家族开辟了一条不那么滚烫的道路,他们沿着那条路慢慢前进。
斯维尔预备着防御和冷却魔法,好歹他也算是个魔法师,给自己的骑士和卫兵上个防护魔法还是不在话下。
一行人默默无言地来到英雄故事中灾厄巨龙砸出的坑前,望向坑的另一边仿若对峙悬崖峭壁,悬崖之上死寂景象让斯维尔想象到那日恶龙仰天长啸震碎大地,日神掩埋在地底的火焰终见天日,喷薄而出时熊熊地燃烧自己,迅速连成火焰巨蟒,贪婪地吞噬场地上所有的生命,那火焰甚至能够将疼痛穿刺灵魂,人们的惨叫被镌刻在死亡之上。他低头看向悬崖之下,那里自从那日起便弥散着血红色的雾气,仿若盘旋在苍穹之上亘古的寂寞和虚无,走在他们前面的队伍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卡塞尔骑士很快找到了下去的路,扶着他的主人贴着坑壁行进,走过起伏不平的壁上狭道后,他们摸进壁上的洞窟,暂时于洞口附近休整。
斯维尔始终绷着神经,缓和片刻后走到骑士身边,与他一同望向洞窟深处的甬道。
“这里怎么有个洞窟?”斯维尔小声询问,好似生怕惊醒洞窟深处沉睡的巨龙,“往里面还能走吗?”
阿卡塞尔转过头盔,同样压低声回复道:“太阳王朝时期这里曾经有一群蛇人族,他们在这里供奉日神,王朝覆灭后他们留下了地底通道……”
斯维尔认真地从他的骑士口中聆听有关蛇人族的事情,湖终城的图书室里没有记载蛇人族的资料,一般人也不会特意寻找这个种族的信息,荒野部落里长大的阿卡塞尔十分了解它们,毕竟他自己说他有蛇人族朋友嘛。
“……他们也是从这里走的。”
阿卡塞尔指着洞壁上的一处照明魔法痕迹笃定地说,头盔缝隙依稀可见骑士郑重严肃的神情,这番话语压下了斯维尔渐渐升起的疑虑:到了外面发现骑士比主人更快适应环境,更容易掌握主动权,这不知道是否是一件好事——阿卡塞尔昔日走过哪片土地,见过什么人呢?他还是不够了解阿卡塞尔。
斯维尔将阿卡塞尔的发现告知了在洞口歇息的同行者们,但他故意隐去了地下蛇人族的信息。
与斯维尔合作的贝蒂二话不说升起魔法光球走在队伍前列,走到洞窟尽头发现是一条三岔路,斯维尔看着贝蒂摆弄手掌里的怀表,据她说这是一个精密魔法仪器,她的丈夫随身携带着她赠予的魔法物件,因此她可以通过怀表感应魔力的方向。
完全没有这样魔法研究条件的斯维尔几乎要流溢出眼中的羡慕,他挽着骑士的手臂,暗自叹气。
不知主人伤感何物的骑士反手想要握住主人的手,又碍于旁人眼光犹豫地张开手,正在犹豫时斯维尔主动与他十指交握。
一旁专注于探寻魔力的贝蒂一转头就看见主仆两人靠在一起的亲密场面,瞥了眼习以为常移开视线的欧文斯家族卫兵,直接切入正题,她指出飘来她魔力的岔道口,众人继续前进。
正当他们行走在幽长狭窄且一成不变的甬道中时,在场接触过魔法的魔法师们突然感知到下方炸开的魔力,甬道的四壁开始猛烈震颤,仿佛置身于蠕虫的食道里,现在这条复活的蠕虫正在收缩食道。
甬道结束震动后上方的石块崩裂砸断了前路,也将一行人分为两队。
斯维尔妄图搬开石头到阿卡塞尔那一边,但这明显是徒劳之举,以他这样的身板没有被石头扳倒就很不错了。
阿卡塞尔在乱石堆的另一边呼唤斯维尔的名字,交代这边有欧文斯家族的卫兵被石头砸伤了。
斯维尔连忙贴在石头上想找个缝钻过去,着急地询问骑士的身体状况,阿卡塞尔带着笑意安慰他一切都好。
当斯维尔想要用魔法轰开石头堆时,贝蒂劝他冷静下来:首先甬道情况不明,很难确保使用魔法清理石堆的后果——他们可能触发了埋在这里的魔力陷阱——而且这里的道路四通八达,他们很可能在下一个岔路口就汇合。
阿卡塞尔也帮着贝蒂说服斯维尔,说他们已经看到了前面的路,等会带上受伤的卫兵要继续往前。
“你要相信我啊,主人。”骑士言之殷殷、情之切切,“我在荒野上度过了我的前半生,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了我的家,不必担心我,跟随贝蒂女士前进吧。”
阿卡塞尔骑士身后欧文斯家族的卫兵附和着让斯维尔和其他卫兵放心,他们受的伤不重,很快会赶上他们。
斯维尔想起阿卡塞尔在巨坑前寻路的优异表现,对方在未知的环境中的确老练和成熟,然而担忧和焦虑不可避免——斯维尔又开始以言语威胁他的骑士,虽然在他人眼中这样的威胁无非是小打小闹般的玩笑话。
一路上斯维尔沉默不语,摸上小腹,有种沉甸甸的坠感始终压在他的胃里,无法消遣,无法排解,前景好似有一团阴云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在恐惧什么——阿卡塞尔的尸体躺在下一个拐角处,阿卡塞尔死在他发现不了的地方?
这两个答案无论哪个都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他开始懊悔自己的粗心和任性,后悔来到这片危机四伏的战场遗迹。他不是伊萨克那样的英雄,他只是,他只是一个想要带领自己的骑士一同获得荣誉的人。
贝蒂看出了斯维尔的心事重重,在原地休息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安慰心急如焚的斯维尔。
“……也许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无论见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斯维尔垂下头一言不发,清秀的面容也失去了往日的得意神采:他和阿卡斯尔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这样的关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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