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顿在空中,连带着人也愣住。
他飞快地捋了一遍逻辑,然后转头狐疑地看向谢云:
你告诉他了?
谢云接住他的目光,摇摇头。
“行了行了。”
池深把两杯拿铁放在桌面上,“还搁这儿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你们当我不存在啊?”
……
谁眉目传情了?
荀安一句“语文不好就不要乱用成语”的吐槽正准备出口,池老板却没给他机会,兀自说下去:
“两颗头都快粘在一起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说完,他直起身,两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荀安眼珠左右一转,反问道:
“这样讨论题目的多了去了,按你这么说,岂不是坐的近一点就有猫腻了?”
池深“啧啧”两声,笑道:“你池老板是什么人,纵横情场多年,什么风吹草动能逃得过我的法眼。”
“两人往那儿一坐,清不清白,我一看便知。”
荀安被他堵得没话说,再否认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忽然间又想起什么,一下坐直身子,看着池深道:
“那你之前怎么说他不是……”
后面三个字被他吞下去,很隐晦,但池深肯定能懂。
池深眼珠子转了转:
“噢——你说那个。”
他用左手捶了一下右手掌心,像是有点懊恼,“你当时那么快就打断,我都没来得及说完。”
“我不是想说他不是,我是想说‘他不是——吗?’”
池深促狭地眨了眨眼,“‘不是’和‘不是吗’,差别挺大的吧?谁让你不听人把话说完。”
“……”
思来想去,好像确实怪不到池老板头上。
“老板!”柜台后的服务生叫道,“我们瑰夏是没了吧?”
“没了没了!”池深冲他摆摆手,又招呼柜台前的客人道,“蓝山行不行?也好喝的!”
他和顾客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像唱山歌似的对喊半天,终于把蓝山推荐出去。
荀安等他转过身,开口问说:“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池深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现在小孩说话怎么都只说半句,搞得人云里雾里。
荀安抿了一下唇,低声说:“就,知道谢云喜欢……啊。这种事情,一般不会跟家长说吧。”
池深挑了一下眉,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没告诉我,我猜的。”
“这能猜到?”
“能啊,怎么不能。”池深乐了,“虽说这小子闷葫芦似的不爱说话,脸也成天冻着,乍一看确实没人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但是也不是全无端倪。”
“什么端倪?”
“这个么……”
说到这儿,他突然话锋一转,“话说你看过他的手机屏保没?”
荀安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他们虽然看手机的时候并不避着对方,但都有尊重**的观念,不会特别在意对方手机里有什么,也不会主动要看。
所以说实话,他还真不知谢云手机屏保长什么样。
池深笑笑:“那你看看呢。”
荀安转过头,谢云仍是一脸平淡如水的神色,深邃的眉目在暖光的映衬下多了几分柔和,像是寒冬里浅淡的日光。
“能看吗?”
荀安问。
谢云点了一下头,把手机递了过来,如果除却耳尖那一点可疑的薄红外,确实神色如常。
他刚点开屏幕的时候,还没认出来,是一个小男孩在吃冰淇淋,背景不是肯德基就是麦当劳。
年龄不大,估计也就是五六年级。
照片里的人没看镜头,吃甜筒吃的专心致志,连口周糊了一圈白胡子都没发现。
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辨认出来:
“这是——我?”
谢云垂下眼,盯着拿铁表面的拉花,轻声说:“嗯。”
照片很糊,拍照的时候大概又碰上午后,人和背景都被蒙在一层过分曝光的亮度里。
好像是舍不得丢的衣服,洗过太多遍,于是逐渐失掉原来的色彩,褪成一种年深日久的白。
荀安看着照片,试图想起这个场景发生在什么时候。但他在脑海里回溯了好多次,终究没有想起来。
他问说:“你用什么拍的?”
谢云还没开口,池深先代劳了:
“诺基亚。”
他手指比了一下大小,“很老的那种手机,蓝色的,和火柴盒一样大。”
“照片还是我帮忙导出来的呢。”池深说,“那手机太老啦,开个机都要五分钟。”
“我说丢了吧,这年头谁还用这种手机,这小子还不舍得,宝贝一样。”
“问了半天才知道里头有照片。”
他说的不疾不徐,荀安静静听着,觉得好像窥见了谢云不曾向他展示过的一面。
原来即使是共同经历的过往,他也无法面面俱到地尽数知晓。
“后来这小子不是去新州了吗?”
池深在桌面上敲了敲,“那阵子我正好有合伙的生意,常往新州跑,得了空也会偷偷去看看他。”
“你知道的吧?高建文还有他那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呃,”
他顿了顿,竭力选一个委婉的表达,“特别热心的人。”
“而且这家伙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哑巴没什么区别。”
“所以在高家肯定没什么好日子过。”
“咳咳。”
谢云适时地咳了两声,看样子似乎不想提这些陈年旧事,又或者只是不想让荀安知道他这些难过的经历。
“边儿去。”
池深并不理会他的暗示,“我不说谁替你说?再说,就这么几个在乎你的人,还不让人知道?”
谢云没回话,轻轻看了荀安一眼。
只一眼,却像是戳中了什么,荀安心里蓦地一酸。
池深继续说:
“那个高什么乐的,说挤兑那都是轻的了,三天两头闹着要把谢云赶出去。”
“大人在家都敢直接骂,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什么把人锁门外边,关在厕所里,不让人同桌吃饭,吃完了还把饭菜都倒掉,也不允许保姆再烧……”
他瞥了一眼谢云的脸色,这才停下滔滔不绝的诉苦,
“一开始这小子还不说真话,只说什么饭有点没吃饱,穿少了冻感冒了,差点把我骗过去。”
“直到有一次我带他出来吃饭,吃完去公园散步。我接了个电话,打了二十分钟,再回去就发现这家伙在那里掉眼泪。”
“也不出声,就那么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抹眼泪。”
说到这儿,池深停顿两秒,终于想起话头的初衷,
“就对着这张照片哭的。”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你哭也要哭对地方。
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冲着一张根本不会有回应的照片流眼泪,谁会因为怜惜而给你糖吃呢?
是傻么?
荀安抿着唇不说话,鼻头有点酸,感觉如果开口肯定要忍不住了。
他自诩不是泪点低的人,但这人却偏偏总能让他破例。
让他心软到一塌糊涂。
谢云皱眉看了池深一眼,怪他话多让人伤心。池深也毫不示弱地回看,吐槽这侄子狗咬吕洞宾。
人家没可怜也要编一点出来博取心上人的怜爱,你倒好,有可怜不卖,尽藏着掖着。
就这种情商还能把人拐到手,池深砸了咂嘴,心想这小子的运气估计全用在这上面了。
后来的晚自习荀安上的有点心不在焉。
他转着笔写完了三张试卷,终于等到下课的铃声。
同学们纷纷收包回家,三三两两地结伴下楼梯,把憋了一整个晚自习的闲话一股脑儿聊完。
楼梯上闹哄哄的,但一走出高二楼,走到平坦宽阔的林荫大道上,周遭便又恢复夜晚的寂静。
荀安单肩背着包,一手抓着书包带,脑袋垂着,有点儿魂不守舍。
“怎么了?”
谢云忍不住问。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一整晚都在想池深的话。
一开始很生气,恨不得穿回去把高家父子胖揍一顿。
可是没有时光机,打人还违法。
然后又想,要是他有钱又有势、是很厉害的人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狠狠教训他们一番。
但是现实是,他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于是最后他想,那就带着谢云,离这些讨厌的人远远的吧。
他们很快就能住到学校里,等到大学就远走高飞,去另一个城市。住宿舍也好,租房子也罢,再不要让对方受这样的委屈。
他在脑子里想这想那,谢云也不扰他,很安静地走在他旁边。
他们走到自行车棚,很快找到各自的车,推到路边。
临走时,荀安突然说了一声:
“谢云。”
“嗯?”
谢云手撑着车把,扭头看过来。
荀安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其实很像抱一抱过去的那个谢云,但是好像不太可行,所以生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谢云大概看出了他的低落,把车靠在柱子上,走过来。
“别难过。”
他轻声说。
“没有。”
荀安嘴硬地辩白,
“需要安慰的那个人是你才对,怎么还反过来安慰我了?”
谢云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朦胧的缘故,他的目光多了几分道不明的缱绻。
“都是过去的事了。”
荀安抿着唇,没说话。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枝微微摇动,连带着地上的影子也像水波似的游移。
他左右看了一圈,没有别人,也没有摄像头。
“谢云。”
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他什么都没说,谢云却读懂了他的暗示,一手盖住他伏在车把上的手,一手捧住他的侧脸,偏头吻了过来。
一旁的路灯投下浅黄色的光,把他们交错的影子拉得很长。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晚风也渐渐停下来,可少年的爱意却不曾止息。
热烈又克制,温柔且真挚。
萌发于最青涩的年纪,悸动中带着无尽的酸涩和惶惶,
却也足够坚定,能抵岁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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