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

两个多月后

京市安平街道派出所

一位身着橄榄绿83式警服、身材高挑而不失精干、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的新人公安,正坐在木椅上一板一眼地接待着街道上的居民。男人个子很高,大概一米九左右,就算是在北方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坐在板凳上,气势逼人,让人不敢招惹。

按理说,这街道派出所来了新人,居民们都会调侃奉承一番。只是这人明明长相英俊,却一直板着个脸,面无表情,实在让人看了有些犯怵,不敢套近乎。因此,平日里闹闹哄哄的派出所今天异常宁静,那些通常不太遵守秩序的居民们,此刻也井然有序地排起了长队等待办理事务。

“我说了,年龄改不了,下一位。”陈岑生无可恋地再一次重申道,但手中的笔杆已经快要捏碎了。

“别啊,小公安同志,怎么可能改不了呢,我们隔壁家王老五的闺女都改了,我们怎么改不了呢?”一名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陈岑对面的木椅上,即使后面的人已经再催促,但已经像是没听到般,赖在椅子上不肯走。

“我说了,要改,必须拿出生证明来!”陈岑的声音已经沙哑,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这个要求他重复了无数次。他的耐心快被磨没了,他不敢想这老太婆要是再给自己东扯西扯的,他会忍不住爆粗……

“我们没有出生证明呐,但我家孙子就是80年生人,不是82年。公安同志,你就吐口唾沫把2改成0,行不行?怎么别人都行,就我不行?老天爷啊,你看看他们就是这样欺负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太婆的……”老妇人哭天抢地得抹起了眼泪,同时开始滔滔不绝自己抚育儿女有多么不容易,但现在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被当官的给欺负之类的话来。

陈岑的白眼都开翻上天了,这快开学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这老太婆一开口就要把孙子的出生年份改成1980年,明显是为了让孩子今年能顺利上小学。虽然大家对于修改年龄的事情都心照不宣,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老太婆没有带任何手续就跑到派出所来要求直接改年龄,那自然要按规章制度来。

队伍后面排了半天的人终于忍无可忍,其中一位看起来战斗力极为不错的大妈,指着老妇人的鼻子就怒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有完没完?人家公安同志都说了,要出生证明。你家孙子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没有就滚蛋,没看到还有人要办事吗?”

老妇人战斗的基因在此刻也被唤醒了,双手蛮横地抱着她所坐椅子靠背,无赖道:“你个臭八婆,尊老爱幼你爹娘没教过你吗?这椅子我想坐就坐,你管得着吗?”

就这样,两人吵了起来,吵得也极具艺术性,观赏价值十足。

陈岑看着肆意横飞的口水,默默盖上了自己的茶杯盖;他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互骂比划,偷偷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避免伤及他这个无辜;他看着周围津津有味看热闹的来办事的居民们,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秒。

终于,时针指向了十二点整。

“时间到了,休息了,下午再来吧。”岑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铃铛,对着那个被红布覆盖的扩音器故作为难道。

而其实,陈岑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果不其然,众人一片哀声哉道。陈岑向身后的老公安使了使眼色,老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开始礼貌地引导排队的居民离开,并对大家抱歉道:“大家下午再来吧,这也到饭点了,吃了饭再来吧。”

众人纵使百般不愿,一步走三回头,但见缓缓关上的派出所大门,也只好散去。有些早有准备的,也不在乎形象,蹲坐在派出所的大门口,拿出了他们携带的馍馍,开始在门外边吃边等。

“小岑,今天的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吧?”说话的并不是先前帮忙陈岑组织民众的老公安,而是安平街道派出所的所长,许卫国,如今五十多岁,跟陈父差不多大,是一个参加过多次战争的老兵。

陈岑谦逊一笑,少年的精气神十足,极容易给这些不熟悉其本性的长辈带来好感。

“许叔,我想我还是不适合干户籍的工作,我太浮躁了,坐不住。就今天一上午,我半条命都快没了,您还是让我试试巡安吧。”陈岑吐出一口浊气,好似真的对枯燥乏味的户籍工作头大了,对长辈以一种求教的态度示弱道。

许卫国闻言,却又丝毫不恼,反而大笑,陈耀华的儿子也不全是龙凤嘛。这倒也不是认为陈岑差劲,而是陈岑表现得有些普通,这还是一种原来领导的儿子其实也同常人一般的如释重负感。

为何会如释重负?

倘若陈岑一上来就同他谈什么大搞建设之类的话,那许卫国就明白,这是要来这里镀金的,他这个小小所长从今往后也当不成了,顶多是个有名无实的盖章机器;而倘若陈岑表现的过于差劲,纨绔不堪,那许卫国的头就会比现在的陈岑的头还要大,因为许卫国不仅要做好本职工作,还得肩负替领导看管孩子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重任。

所以,陈岑的反应和回答,许卫国很满意。普通点好呀,大家都省心,也不折腾人,还能攀上关系,这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小陈,你年轻,坐不住是很正常的事,也不必自责。那你今天下午就跟老石去巡安吧,多体验体验,然后再做决定也不迟。”许卫国的意图很明确,他让陈岑放宽心,但也不要急于做出选择,应该在深入了解两种工作之后再做决定,以免将来陈岑后悔,那岂不是让陈岑自己难堪吗?

“行,那就谢谢许叔了。”陈岑从裤兜里拿出一盒大重九,先是恭敬地散给许卫国,然后为其点上香烟后,也递出一根给了边上默不作声的老公安,老石,并说道,“石叔,那下午还要多担待呀。”

老石有些皱眉的脸也因陈岑的会来事露出一丝笑容,看向这位子弟的眼神也越发和善,也算是逐渐接受了陈岑,但老石还是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这些都是小事。

安平街道派出所,就是一个小派出所。整个所里加上陈岑总共就五人,分别是所长许卫国,老公安石万里,以及两位从公安干校毕业的已经参加工作将近二十年的女警官,陈岑只知道都称呼她们为李姨和徐姨,具体的名字他还不清楚,只是让他这个小辈这样称呼,最后就是新加入的陈岑自己。

按理说,这中午的吃饭问题就大家在所里各自随便解决了,毕竟人数不多,又没必要专门设立食堂。但是安平街道离城西公安分局极近,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于是几人的粮油关系自然也就挂靠在了分局。到了中午,几个人就会骑上摩托车回分局吃。

这摩托车可不是陈岑自己买的那辆,而是派出所专配的蓝白相间的侧三轮摩托,也叫“侉子”。所长许卫国骑着这辆他心爱的侉子,老石坐在许卫国的身后,两位女公安挤在边三轮旁边的副驾。这种威风凛凛的配置,看得新人陈岑眼前一黑。

“许叔,你们先去吧,我骑自行车就行。”陈岑扯出一抹微笑说道。这刚好挤满的配置可轮不上他这个新人。

可却不曾想,许卫国理直气壮,丝毫不在意空间的狭小:“干啥呀,我们都是一个所,当然一起去。老石,你往前挤挤,让小岑也坐上来。”话音刚落,许卫国和老石真的齐心协力地往前挤了挤,然后用两双认真的大眼看向陈岑,态度坚定而诚恳。

陈岑倒吸一口冷气。

于是乎,一辆搭载了五人的边三轮就这么慢慢悠悠地驶出了派出所,四位老人们不约而同地戴着□□镜,坐得笔直,显得格外精神,似乎对这辆三轮摩托车感到非常自豪。唯有挤在最后的陈岑,没有带墨镜,他感受着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人生头一回脸红,将头缩在老石的背后,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哇。”

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派出所办事的林柠站在人群里,目光追随着这辆拉风的蓝白摩托,发出了她的艳羡。

而此刻,埋着头的陈岑总觉得好似捕捉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但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当他在人群中瞥见那张熟悉的白皙面孔时,两人的目光意外地交汇了。

陈岑满脸惊讶,嘴唇微微颤抖,怔怔地发呆了几秒钟,然后迅速转过头,再次把头埋进老石宽阔的背里。在他低头的瞬间,眼中掠过一抹委屈和破防的神色。

林柠不认识陈岑,她只是一直在打量着那辆象征着身份的摩托车,同周围人一般,好奇而又渴望拥有。

下午,林柠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自己。

“您好,有什么需要吗?”一名年轻的男公安正襟危坐,端起茶杯一边吹着浮沫,一边不经意地问道。

“您好,公安同志。我想来查一下户口档案。”林柠坐在对面,小手不自觉地揉捏着衣角,偷偷打量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就低下头不愿再抬起来,表现得很是做贼心虚。

陈岑放下茶杯,公事公办道:“可以,户口本呢?”

“啊?”林柠惊讶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明明就是因为拿不到户口本,想知道自己的户籍信息,这才来派出所想要查档案,结果现在公安告诉她,要看档案必须要户口本。

陈岑不由好笑:“你没户口本就想查档案,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个人就都可以随便查别人家的信息吗?肯定要有身份证明的,你带了什么材料,我帮你看看。”

林柠的小手拽得更紧了,本来胆子就小,面对公安就害怕,这下更是被误会成了随意打探他人信息。现在人家公安要材料,自己又一个都拿不出来,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来捣乱的吧?

陈岑见林柠缩在椅子上一副被吓惨了的样子,开始打量了起来,她穿着一双黑色布鞋,露出的双脚显得格外小巧,身上套着新华书店的工作服,显然她是特意请了半天假来派出所处理事务的,在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

陈岑轻轻一笑,他明白了,这家伙确实没有携带任何证明材料。

“户口本是掉了吗?”

林柠摇了摇头。

“那你可以直接在户口本上看你的户籍信息,跟这里登记的是一样的。”

林柠欲言又止,随后鼓起勇气:“那如果户口本掉了呢?”

“到街道办事处或是你们厂开具证明,然后户主来……你是户主吗?”

林柠心虚地看向陈岑,而陈岑嘴角的幅度不断扩大,眼中的玩味更甚。在林柠满怀期待的注视下,陈岑嘴里无情地吐出:“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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