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蛰

“小姐,咱们真的要出府去找祁朝玉吗?”

夜色凄蒙,窗外雨声啪嗒,问这话的人是个年岁不大的青衫小丫头,她怀中抱着一件雪白的兔绒斗篷,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神色间有些不安。

荆越萝坐在榻上,身上穿着的还是就寝时的白色中衣,听见贴身丫鬟这样问,她头也不抬,急匆匆穿上绣鞋。

“废话,当然要去。”

“还不能惊动祖父,咱们带几个小厮就够了。”

小丫鬟抬眼看了眼屋外下个不停的雨,心中惶惶,面上更显得不安。

可她向来听自家小姐的话,这大半夜被叫起来,本就迷糊着,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说自家小姐别出门。

就算是去找那个扫把星,等到明早再说也不迟啊。

然而荆越萝并不知道她这样想。

她想起刚才做的梦,越想越觉得自己在作死。

连带着动作也愈发急切起来。

屋内烛火跃动,发出噼啪一声响。

她站起身,也没让身边的丫鬟帮自己,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外衣,临要出门时,小丫鬟将怀中的兔绒斗篷披在她身上,越萝动作一顿,“等等,”她转身吩咐道:“冬葵,你快去找一件厚一点的斗篷来……”

这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天际滚过一道闷雷,被叫做冬葵的小丫鬟吓了一跳,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油纸伞陡然坠地,她扯着越萝的衣袖,结结巴巴劝道:“小、小姐,不然我们还是明早去吧,下这样大的雨,您若是出、出门淋湿了,感染风寒就不、不好了,再者说,那祁朝玉昨日在及笄宴上惹您不快,让他在荒山冻一夜也算是给您解气了……”

屋外院中的海棠花瓣沾了雨水,被夜风吹落一地。

越萝捡起地上的伞撑开,拉住微微发颤的小丫头,“冬葵,你听我的话就对了。”

她现在没时间解释,也顾不上再去找一件斗篷,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人再说。

……

春雨倾盆,伴着轰隆隆的雷声,夜色中的荆府门前高高亮着两盏灯笼,在春夜的寒风中摇摇晃荡,直至停在府门口的马车驶走,随后在雨幕里化作两个小小的光点。

越萝坐在马车里揣揣不安,冬葵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也不敢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越萝掀开车帘,见马车总算出了城,才略略松下一口气。

她看了眼困得直打哈欠的小丫鬟,摸到自己贴身菩提玉佩上的裂缝,不太相信地掐了自己一把。

嘶——好疼。

这不是梦!

也就是说,她方才在榻上,的的确确梦到了一位白发白须的老神仙!

即便她打小就不信鬼神,但贴身玉佩上的裂缝还有这些时日身体不大好的祖父,都在证明那老神仙的话都是真的。

她现在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梦里那蓝袍飘飘的老神仙摸着胡子语重心长指点她的话——

“孩子,今日被你扔去禹州郡荒山的那位公子绝非池中物啊,只是虎落平阳,他日一遇风云便化龙。”

“日后更是命途显贵,妙不可言。”

“此人乃贵人,你还需好好善待,切不可再愚弄他。”

“你骂我是狗?!”

回忆到这里,越萝头疼地扶额,她当时在梦里听到这话的时候,确实还挺生气的。

她长这么大,作为荆家大小姐,祖父平日里也很疼她,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跟她说过话。

哪怕是祖父在整个禹州郡请来的最严厉的夫子,也不敢这样暗讽她。

梦境中的她气急了,原本见到仙人的心里生出的一点恭谨客气登时散了个干净,气冲冲想要薅下这老神棍的胡子,看谁敢在她面前装神弄鬼。

然而下一刻,那老神仙手中拂尘轻轻一扬。

她突然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起来,随之飘在空中,然后眼睁睁看见自己双手变得透明,转眼间便离榻上的自己越来越远。

越萝:!!!

她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张嘴就大声呵道:“你、你这老神棍使了什么障眼法!我可是荆家大小姐,祖父是聚春堂的堂主,你要是把我带走了,我可告诉你,我祖父同瀛洲的掌门都有交情,掘地三尺,他也会找到你,不会放过你的!”

即便她这样说,那老神仙笑着看她,什么也没说,手中拂尘又是一扬。

她眼前的虚空之中,忽而浮现出一面偌大的水镜。

这一次,她看见自己被赶出家门,她的三叔公站在府门前,居高临下睨着她,“从今以后,荆越萝不再是我荆家的小姐,更与聚春堂堂主之位再无半分关系。”

他负手而立,命一边候着的小厮扔下一个破旧的包袱,往日里慈祥的脸上找再不出一丝熟悉的感觉,反而是满眼蔑视与厌恶。

地上的那个少女一身单薄的衣衫,发丝凌乱,被扔出来时手上依稀可见触目惊心的伤痕。

年逾四十的紫服男子不再看她,吩咐府里看门的小厮关上大门。

越萝看着眼睛红肿的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只余震惊。

她不敢相信那个狼狈不堪跪在地上、膝行过去拍荆府大门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更令她震惊的是,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见平日里对自己处处关切的三叔公,转身便拉下长辈的架子,讨好地问荆府大厅里坐在主位上喝茶的少年,“祁公子,您看,这般处置您可还满意?”

檀木椅上的少年品了一口茶,他眉眼淡漠,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不置可否。

越萝满眼不可置信。

不是,这角色是不是搞反了?

她才是荆府和聚春堂的继承人啊!

不该是她坐在主位上喝茶,祁朝玉被赶出去吗?!

还有,她的祖父呢?

祖父在,他断然不会容许他们这样欺辱自己。

变出这面水镜的老神仙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捋了一把胡须,悠悠道:“你没看错,这便是你日后的结局。”

越萝立马反驳:“你唬谁呢!以为变出这种把戏,我就会相信这样荒诞的事情吗?”

老神仙凌空坐在蒲团上,发上金冠灿灿,笑而不语,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虚空的水镜中,画面一转——

冬夜里大雪纷飞,阴冷的小巷中,地上的少女抱住自己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埋头在膝盖中压低声音哭泣。

她身边站着一位膀大腰粗的着了身褐色粗麻衣裙的妇人,此刻正一脸尖酸刻薄指着她骂道:“来我这儿做活,还当自己是荆家小姐呢!干不了就别干!趁早卷铺盖给老娘滚蛋!”

“洗个碗都要打碎几个,这工钱你也别想要了!呸!晦气!”

越萝愣愣看着这一幕,漫天大雪下,长街上灯火通明,檐角下挂着朱红的灯笼,处处透着喜庆。

镜中正是除夕。

人来人往,车轮轱辘,一辆华贵的马车从晦暗冷僻的小巷前驶过。

萧瑟的风牵起车帘一角,一张有些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随后马车停在一家挂满红绸彩灯的酒楼前,随侍的小厮殷勤搬来车凳,“公子,醴延楼到了。”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主人修长如白玉的手。

少年穿着雪白的大氅,早早候在酒楼前的掌柜脸上挤满谄媚的笑,迎上前不停说着恭维的话,客客气气地将人领进去。

越萝看看那个酒楼前瘦削颀长的身影,又看看这厢抱膝无处可去的少女。

心中已然说不出话。

水镜中雪安静地下着,那一刻不知不是不感同身受。

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渐渐倒下,呼吸也愈来愈微弱——直至第一束烟花升起,少女缓缓阖上眼,在那束绽开的烟花中失去气息。

她也仿佛被抽走全身力气,四肢僵冷。

越萝猛然回过神。

这梦做的,赶紧让她醒过来好吗?!

怎么梦里的祁朝玉不乏人赶着献殷勤,禹州郡最贵的酒楼说去就去,而她被至亲赶出家门,双手生满通红的冻疮,在除夕夜的大雪中凄惨死去?

老神仙收了水镜,跟她解释:“如你所见,你会死在雪地里,无人收尸。”

“至于你的祖父,他本就上了年纪,当初缠绵病榻,行将就木,很快就走到生命尽头,因此看顾不了你。”

“祁朝玉出身不凡,父辈往上数好几代都是王公贵族,为国鞠躬尽瘁,只不过此番遭人陷害,一家女眷流放,男丁抄斩。你祖父走后,你的三叔公便会寻了由头,将你赶出荆府。”

“他料定此人日后必有作为,会重振家族辉煌,而你在荆府被娇养着长大,心无城府,又不通权衡之道……虽说你与祁朝玉都养在荆堂主名下,但你们之间本就有不小的龃龉。外人眼中,任谁接管荆家,都会对另一个多加摧辱……”

“一个是前途无量的世家后代,一个是乖戾任性的草包小姐,你说,你的三叔公会选谁?”

见越萝不说话,老神仙叹了口气,意味深长道:“孩子,此为天机,你我之间,你与那祁氏后人之间,冥冥之中都结了因缘,”他视线下移,看着她腰间,“正如你的菩提玉佩,本是完玉却生出裂隙,皆是兰因相续、天机警示。”

“罢了,梦醒过后,抉择都在你一念之间。”

……

马车驶过城外古桥,车夫在外喊道:“小姐,咱们到城郊荒山了。”

睡了一路的冬葵惊醒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拍拍自己的脸蛋,仔细打量着越萝的脸色,试探问道:“小姐,冬葵听外头还在下雨,您就呆在马车上,等冬葵带着小厮们去将人找回来?”

越萝猛地回过神,她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玉佩,随后起身,径直撑开伞下了马车,“不,我亲自去把祁朝玉找回来。”

她人都已经在这了,还纠结那梦真假作甚。

而且,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那老神仙说的是真的呢?

越萝光是回想起她被赶出家门,凄凄惨惨死在雪地里那个画面,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可不能死的这么惨。

越萝醒后不是没想过直接找人嘎了祁朝玉,但是杀人灭口这事儿她也实在做不出来,就拿今日晚膳时来说,祖父荆长碧当时还问了一句“怎么不见朝玉。”

她第一次干这种坏事,领着丫鬟以带人出府逛逛的名头将人拐出来,随后二话不说把人丢弃在荒山。

以至于祖父问她的时候,她心虚得不行,还是冬葵给她打掩护,脸不红心不跳替她回话:“回堂主,祁公子本就孱弱,今日许是逛的累了,早早歇息了。”

这才没有当场露馅,被祖父知道她干了这样的坏事。

林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虫鸣,越萝提着裙摆,艰难地淌过一个个泥泞的水洼,她眼睛不断环视四周,心里祈祷着赶紧找到祁朝玉,把他带回去。

冬葵在她旁边提着灯笼,跟着来的几个老实听话的家仆也都分散开来在荒山里找人。

“祁公子!”

“祁公子!您能听到吗?”

雨下的大,层层乌云挡住夜幕中那弯孤寒的月。

密林中隐隐约约还听得见小厮们喊人的声音。

骤然一道枝桠状的闪电划破天幕,随即轰隆一声巨响,不止是冬葵被吓白了脸,越萝也被吓得僵住一瞬。

人间惊蛰多雨,上山半个时辰,还没找到人,她心里止不住后怕。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祁朝玉可千万别有事儿啊。

雨声潇潇,惊雷之下,胆子本就小的冬葵已经快被吓哭了,她拉着越萝的衣袖,不敢睁眼也不敢再往前走,“小、小姐、我们还是快、快回去吧,说不定祁公子已、已经自己找到路,回、回府了呢。”

下过雨后山上的路变得泥泞湿滑,冬葵咽了口口水,心底压着的话不敢说出口。

她从前出去采买,曾听城里的猎户说,这荒山从前还有野兽,寻常人淋雨呆上半夜,恐怕都凶多吉少。何况小姐不喜的扫把星被堂主带回来时,一看就是个病秧子。

只怕是……

越萝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抿紧唇,第一次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愧疚。

她也跟着喊人,“祁朝玉!”

又一道闪电蜿蜒劈开天幕时,她抬起眸,视野里隐约看见前方的一棵粗壮的树下,有个披着玄色斗篷的影子。

越萝眨眨眼,紧紧盯着那处,她赶忙和身边的小丫鬟确认,“冬葵,你看那是不是有个人?”

冬葵眯了眯眼,“好像是……”

越萝二话不说提着裙摆跑过去。

还在细细辨认的冬葵见她跑向那个影子,立马提着灯笼跟上去:“小姐!您等等冬葵呀!”

越萝跑得很快,离那个影子大概十步远,她停了下来。

冬葵气喘吁吁跟上来,“小姐,您当心,这下着雨,山上路滑,可别崴到脚。”

越萝没说话。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一盏小小的灯笼照亮了这方天地。

树下头顶盖着玄色斗篷的少年从臂弯里抬起头,随着他的动作,斗篷从他瘦削的肩膀上滑落。

两人隔着淅沥的雨幕遥遥相望。

越萝看见一双黯淡的狗狗眼。

她陡然间想起自己干的混账事。

当初祖父把他带回来后,她暗地里没少欺负他。

放蛇吓他,扮鬼捉弄他……多到数不胜数。

而现在,眼前少年面色苍白,长睫低垂,缩了缩身子。

他生的清隽,相貌极好,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浩宇苍穹的皎皎之月。

此刻的他失了平日里那份冷寂,多了几分狼狈。

朝玉下坠,碎落人间。

越萝看着他,又回想起梦中的画面,心绪忽而间变得复杂难言。

同样也是第一次,她心里,生出一种怜悯。

也自我唾弃。

我真不是人,他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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