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红茧

四更天,夜色最深,山间万物沉睡。

小小的一团火光在空中上下跃动,映着徐空青一张眉目紧锁的脸。

头顶明月皎洁,幽幽照着空空荡荡的竹林,四下寂静,树上的乌鸦被火光惊的“哇——哇”叫了两声,随后振翅拍飞离开栖息的枝桠。

“倏”地一声,空中燃动的那抹暖黄慢慢变做了焦红,符纸的边缘被烧得卷了起来,细细的烟雾升腾而出,转瞬就被骤起的夜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手里最后一张追踪符也燃成了灰烬。

橙黄的符纸化作粉碎的焦灰落在铺满枯叶的土壤上。

一排黑压压的蝙蝠哗啦啦掠过他头顶,遮住夜幕中倒悬的那弯月。

徐空青眉心压得沉凝,神色亦是说不出的凝重,绀青色的眼眸里映照着林木之间未曾散去的浅薄的红雾,他指尖又捻出一张火符,朝空中一掷,火符瞬间在眼前焚成一团微弱的橘红色光芒。

追踪符一路追踪到此处,空中的红雾也还未散尽,证明越萝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青年黑色的长靴落在地上的枯枝上嘎吱作响。

林间寂寂,横生的竹条挡住去路,越往前走,前路就变得越狭窄。

徐空青视线牢牢锁住宛如薄纱一般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红雾,冷静地观察四面的响动。忽地,他停住脚步,猛然以手拨开横挡在右侧的树枝,果然见到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黑影。

月光下,那四个黑影肩上俱搭了根褐色长竹,两根粗壮的长竹一左一右排列着,中间架着几近山岩般巨大的红茧,那红茧压的长竹不堪重负往下弯出一个弧度,而扛着红茧的黑影却是无声无息、行步如风朝前走着。

最后一缕红雾彻底消散在眼前。

徐空青无声的跟着那队黑影。

他原本在房间内静心打坐,自察觉到设下的结界碎裂后,他便立刻起身去隔壁的两间客房查看越萝和祁朝玉是否安全,然而等他推开门,却不见他们的身影,烛台俱灭,屋内红雾蔓延,连同整间客栈都空无一人。

他一向警醒,当下便用敛息符隔绝红雾的侵扰,沿途追寻越萝和祁朝玉的踪迹,却并没有看见他们有留下过任何标记。

如今看来,他们二人应该就是被困在眼前这个巨大的红茧中。

那队黑影仍旧扛着红茧举步如飞。

徐空青决心不再等了,多耽搁片刻,对越萝和祁朝玉的危险便多一分。他将身上仅剩的十余张符纸悉数抽出,又飞快从中夹出两张聚雷符来,朝那队黑影划去。

朱砂绘制的黄符定在两根长竹上,顷刻燃成明亮的焰火。

乌云遮月,天际轰隆两声,沉闷的雷声震的耳膜发疼,两列黑影抬头,正纳闷这阵动静,瞬间,两道手臂粗的紫雷夹着电光,一路劈到长竹上,又顺着长竹引到那队黑影身上。

“啊!”

疾行的四个黑影躲闪不及,惨叫声淹在喉咙里,被这紫雷电击得浑身抽搐,空中瞬间弥漫了一股烧焦味。

徐空青从背上拔出佩剑,长剑寒光一凛,青年握住剑柄,从树丛背后一跃而出。

长剑剑锋凝着白光,转瞬聚着紫雷电火猛地向下劈开,两根长竹皆一分为二,带着电火震开四个黑影,沉甸甸的红茧“咣当”一下落了地。

那四个黑影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叫,青年黑色的长靴轻盈地点在红茧上,手中长剑转了一周,剑光一闪,还在地上惨叫的四个黑影瞬息之间便被他拦腰斩断。

“刺啦——”黑雾凝成的傀儡沾到他剑锋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滚滚黑烟散去,地上除了烧焦的痕迹,露出一点红光,徐空青目光微微凝住,落在那抹红光上,蹲下身来。

红光黯淡下,露出原本的形态。

他伸出手,将之捻起。

这是……

一撮赤红的兽类毛发在他两指间突然无火自燃,化成黑色的灰烬落于他掌心。

空气中倏忽间飘散出一股腻人的暖香,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那香味浓郁,但随着掌心的灰烬被风拂落,这股奇异的暖香也立即散去。

徐空青起身,双眉紧锁而平直。

修道百年来,辨识妖兽于他而言轻而易举,那撮毛发也显然并非来自普通的兽类,然而上面的气息却并没有携带恶浊的妖气,反而蕴含着一股清冽干净的灵息。

这股灵息纯净至极,就像山间清晨里第一颗凝结的露珠,划落过叶尖,剔透而无垢。

竹林风声簌簌,红茧立于空地上自顾自闪烁着微芒,一动不动。

“天地之大,一草一木皆可修炼成妖。”

“卫道者心存正念,修心养气,方能六根清净,然而有时眼所见非实见,耳所闻非实闻,五感是修道者了悟世间之基,却非其本。空青,你记住,日后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能轻易下定论。”

“正邪相生,妖亦有善恶。”

决明子的训诫言犹在耳。

徐空青握着剑,盯着面前的红茧犹豫了片刻,他从客栈追出来,一路到此,就是为了救下越萝和祁朝玉。

他上前一步,夜风吹起青年霁青色的衣袍。

“荆姑娘?”

红茧中无声无息。

他又唤了句:“祁公子?”

依旧没人应答。

徐空青不再犹豫,持着长剑,手腕一转,对着红茧斜着劈下去,直直将红茧劈开一条裂缝。

顿时,自那条裂缝蜿蜒而下生出许多分岔的裂痕,瞬间如同蜘网遍布整颗巨茧,徐空青飞身往后退了两步。

红色的巨茧并未如他所想那般裂开,而是在眨眼间化作纷飞的绛红轻羽,朝他的方向袭来,他立即警觉地持剑去挡,那赤羽却只是轻柔地绕过锋锐的剑刃,随后感应到什么似的,在空中盘旋聚合。

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杀意,徐空青抬起头,青翠的竹枝皆向四面倒去,他绀青色的眸子里映出满天轻盈飘落的赤羽。

赤羽如绛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又似那秋日的红枫,萧萧如火染了整片竹林。

在这漫天的绛红轻羽里,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自下往上,入目先是一双缀东珠的锦葵红绣鞋,随后是玉红的罗裙、似水如瀑的淡红披帛。一张芙蓉面,远山眉,额心点了一颗赤红的朱砂,形容不出的清冷疏离,孤傲高洁。

女子缓缓落地,玉红的裙摆翩迁。

那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朱唇微勾,笑时便透出明艳妩媚的气韵来,“道长救下小女子一命,小女子该如何报答呢?”

*

身下红尸茧有规律地颠动着,停下来时,虽听不见外面一点动静,但越萝心里无比清楚,这是到了。

到妖怪老巢了。

她还没等来徐空青,就要自己先面对妖怪了。

哦,不。

这回还多了一个祁朝玉,同样被绑着,任人宰割。

越萝第三百次叹息。

小时候,祖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能将菩提玉佩取下来,每次都说这块玉佩是高人所赠,用来辟邪最管用。可惜了,那玉佩只能保下她一次,她大抵是命中注定会死在妖怪手下。

胭红的蚕丝迅速抽退,很快便只剩下白骨做的牢笼,越萝自认为心理十分强大了,看见眼前这红尸茧褪去蚕丝后的真面目还是经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

森森的白骨上还沾着已经干涸了的暗红血迹,叫人骨子里都生起一阵寒意。

越萝脸色白了两分,看了眼身边的祁朝玉。

纵然面前是曝露的嶙嶙白骨,身下也是,少年仍旧神态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

越萝不禁暗叹,他是真淡定。

都到妖怪家门口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许是被他这份淡定感染,越萝一时竟也不那么害怕了,她挺直了脊背,竟生出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来。

等到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越萝透过白骨间的空隙,环视一周,才发现这所谓山主大人的老巢,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坐在红尸茧中,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如同那夜荒山的洞穴一般,幽黑腥臭,哪怕洞中泉水叮咚,也洗刷不去山洞里的阴暗潮湿的味道。

眼前所见叫越萝呆住。

溪水潺潺流动着,月光化作一地碎银,簇拥着密林深处一间小小的木屋。

鼻息间没有一丝血腥味,山林中淡淡的青草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木屋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外头围着的篱笆上缠绕着翠绿的藤蔓,叶尖聚了夜间的水雾,欲滴不滴。

安静,祥和,攀生的翠藤上开了几朵芓紫色的小花,带着春日独有的生机。

“咦,这两个凡人竟然清醒过来了。”

越萝也终于见到扛了他们一路的两只小妖的真面目,他们身上穿的正是客栈里老板娘和店小二的衣裳。身形没有太大变化。说话的这个穿着店小二的灰褐短打,头顶冒出一对土褐色犄角,张嘴时露出两颗尖长的獠牙。

“你管他们醒没醒。”越萝刚想狠狠痛骂他们一顿,嘴里便叫那身材丰腴、身后张扬着一条细长尾巴的“老板娘”塞进一团粗麻布。

“山主喜静,省的这两人待会儿乱叫。赶紧的,把他们带进去,别叫山主久等。”

这年头,怎么妖怪不仅坑钱还害命啊!

越萝愤愤不平怒视着他们,那顶着犄角的小妖走过来拉开白骨笼子,见她愤怒到犹如燃了一团火的眸子,张大嘴巴恶劣地笑:“放心,山主最是温柔了,不会让你们死的太痛苦的。”

麻绳被两只小妖牵在手里,越萝几乎是一路被拽进那间木屋。

什么安静祥和,知道这是要命的地方,它再好看,那也是地狱!

“大人,这是今夜小的孝敬您的。这两个凡人比之以往都要年轻,想来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您的花,最适合不过。”

木屋内挂着层层叠叠的紫纱,薄如蝉翼,隔开了里头的床榻和外面的桌案,一盏落地的花灯支在中央,满地都是翠绿的叶子,墙壁上亦攀满了藤蔓,唯那花灯周围开了一圈妖冶的五瓣花。

“老板娘”的话音落下,只见那墙上的藤蔓直往花灯聚拢,渐渐裹成一个藤茧,不消片刻,那青翠的叶子扑簌扑簌落下,褐色的藤条缩回墙上,自藤茧里,走出一个人影来。

越萝还没瞧清楚那道人影,便觉得自己被慢慢吊了起来,绳索般的藤蔓穿过捆住她的麻绳,紧紧勒住她手臂,一阵充血的疼痛过后,两臂齐齐涌上酸涩的麻痹感。

她悬在空中,水蓝色的裙摆渐渐离开地面,第一反应先是看向祁朝玉。

视线里,那藤蔓才触到少年的衣角,仿佛被灼烧一般迅速缩了回去,不敢再靠近他一点。

越萝:???

不是,这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作者有话要说: 毓宜正式登场啦~

之前都只是提过只言片语

没错,她就是这样,生的清冷,但却明艳!

和阿萝一样,都是我的好女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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