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云青有记忆以来,他就在戏班了,老班主告诉他,他是在月朗风清的夜里被发现某人抛弃在戏班门口的。
乱世百姓难,每天饿死病死的人不知道多少,班主说他估计也是谁家养不了了,所以才被丢弃的。
或许那家人还有些良心,没有将他丢在荒山野岭喂狼,而是丢到了戏班门口,在心底,也是希望他能活下去的。
对于这些话,宋云青其实并没有多少感觉,对于生了自己的人,他不恨不怨不念,只是知道有那么两个人而已,可他以为班主是不希望他伤心,于是小小的他就很乖巧体贴地说,“师父不要担心,云青并不伤心哦。”
老班主就摸着他的脑袋,笑呵呵地说,“并不是让你不要伤心,而是想让你心中有情,人啊,太冷情了其实不好,易折。”
可他却没说,太重情也不好,易伤。
这时的宋云青尚且不知何为情,他自小学戏,十一岁便登台,十三岁就已经炉火纯青,成为戏班台柱。
而老班主也在这时去世了,新任班主是老班主的儿子,也是宋云青师兄。
时局越来越乱,师兄便领着戏班去别的地方发展。
这对宋云青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于他而言,在哪儿都是唱戏,他喜欢唱戏,可或许是因为他从小便接触它,因此,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爱。
直到要他抉择的那一天。
宋云青才发现,要放弃自己做了一辈子的事,竟然是那么难。
与苏家小姐的相识只是意外,一个非常喜欢听戏的女子,他早听说了,不过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众多听众中的一个,与他人并无甚区别。
意外来源于对方与他的主动相交。
戏班里是有女子的,可戏班里的女子都不如她精致,是的,精致,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就是觉得对方一眼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矜贵小姐。
所以,对于对方的主动相交和示好,他是既惊又喜的,能被人肯定和喜欢,真的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无论对方是谁。
所以他很珍惜这个来自戏班之外的朋友。
接着他又交到了第二个朋友,蒋公子,而且对方与苏小姐还是未婚夫妻,这让他有些惊讶。
不过,更惊讶的是,他们竟然互相不怎么喜欢?
即便没表现出来,可他却还是敏锐地感觉出来了。
这让他很不解又疑惑。
原来,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竟然也要在一起做夫妻吗?自小学戏学里面风花雪月的宋云青被颠覆了三观。
再后来,苏小姐竟然说喜欢他?!不是朋友不是欣赏,而是男女之间的倾慕!
这回带给宋云青的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他们一个戏子一个官家小姐,怎么可能呢?戏里、话本里,这样的配置最后的结局肯定也是不好的。
所以他非常干脆地拒绝了。
好吧,其实并不干脆,毕竟那可是喜欢呢,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有人向他表露这样的感情。
所以他别夜未眠。
即便如此,他依然拒绝了。
苏小姐是有婚约的,并且对方还是他另一个朋友。
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可他还是烦恼又有些小激动,于是没忍住告诉了他的师兄。
师兄听完后叹息一声,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说了句他不是很明白的话,“小云儿,听师兄的,以后不要再和那两个人交往了,他们输得起,你不行。”
他当时不懂,后来终于懂了,却晚了。
在蒋公子的劝说和撮合下,他也开始了自己磕磕绊绊的第一次恋爱,过程其实还是挺美好的,不过那就像烟火,绚烂,却又短暂。
暴露来的那般猝不及防,迅速到他甚至没做好任何准备,却也是这样迅猛的力量,才让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他之前设想的说服苏家,与苏小姐结成连理的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
他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天堑。
当师兄问他如何选择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多震惊又心痛,震惊于原来唱戏早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割舍掉它,无异于割肉剜骨。
可苏小姐呢?
或许她如戏里的小姐那样还在痴等着他上门相救。
宋云青之前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可在选择了苏小姐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挺厉害的,像戏里英雄救美的许郎。
他打算上门求苏老爷,反正他本就是下九流出身,再低声下气一点应该也没什么。
可他却受到了相约私奔的信。
说真的,收到这信的时候他就觉得不靠谱,因为戏里那些想要私奔的,没一个有好结局,他觉得他们应该也会如此。
可对方已经行动,他总不能让苏小姐空等,所以他去了。
然后,现实告诉他,他并非英雄救美的许郎,也并非所有人都是痴心深情的云娘,他们演的也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听梅》,而是那黄粱一梦的《惊梦》。
他们甚至连那些亡命鸳鸯都比不上。
宋云青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也不知道那信是否真的出自苏涟漪之手,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当苏老爷羞辱他时,他心情其实挺平静的,毕竟那些话他原本就常听。
可当对方将他那件戏服扔进江里的时候,他就受不住。
他宋云青,出身卑微的贱籍,在这世上,或许没几个人看得起他,也没多少人认识他,而只有他的戏,他才有意义和价值,也是因为它们,这世上才会留下他宋云青的名字,证明他存在过。
也只有它们,才是独独属于他的。
江水是冷的,让他的身体也冷了,可他的心却热得发烫,他奋不顾身,去寻那江中的一缕火光。
——
苏涟漪在香案上写好信,将它装好递给丫鬟,小声道:“你去将它交给宋公子,记得,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
“是。”丫鬟手缩了缩,苏涟漪没发现。
啪!
“混账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引诱我女儿!”即便这信上明明是苏涟漪主动,可苏老爷总不能将火发在一家人头上,只能暗恨那个勾引了他女儿的小戏子。
一个小小的戏子,也竟敢攀附他们苏家?!
苏老爷当即大怒,誓要给那宋云青一个教训。
信送到了宋云青手中,他却让人在家中看好了苏涟漪,自己带着人过去。
“就凭你也敢肖想我苏某人的女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一箩筐,可对面的人就是没反应,火气越大的他一怒之下将宋云青的包袱抢过来丢进江里。
他如何也没想过,对方会直接跳下去。
那般不顾一切。
他本没想对对方做什么,一个小戏子罢了,他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对方过不下去,就像踩了只蝼蚁,没兴趣,也没挑战性。
可对方却死了。
在低贱,好歹也是条人命,心虚的他将此事瞒了下来。
他让人对宋云青师兄说宋云青和他女儿私奔了,又对苏涟漪说对方根本没来,辜负了她。
这方法很好,伤心的苏涟漪甚至没去辨别这话的真伪,就对宋云青死心了。
在戏班搬走后,苏老爷又迅速和蒋家办了婚礼。
苏涟漪伤心之下,同意嫁给了蒋家,继续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只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负了她的男人。
而她和蒋公子本就没有感情,如今在一个心有所属一个心烦意乱的情况下,相处并不好,吵闹、冷战成了家常便饭,蒋公子甚至还另结新欢迎了几房妾室。
寿终正寝时,苏涟漪还有遗憾,却与蒋公子无关,毕竟他们本就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她只遗憾,没能再见那个人一面,也没能再听一回那人的戏。
却不想再见已是百年后,真相与愧悔姗姗来迟。
本来想着要是这章写的少的话就再写一章正文,不过现在看,有些超标啊,所以今天没有新哥和谢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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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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