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阴冷的岩洞中,阿木察将昏迷的两人分别捆在石柱上,往风灵身上撒了不少吸引毒虫的药粉,又以巨石封住洞口,只留些微的间隙供里外通气。
做完这一切,阿木察这才满意离开。
这里还是当初他寄居七绝谷时发现的,位于七绝谷延伸出来的一截险峻裂谷中。谷中裂缝深邃陡峭,两边崖壁内却连绵着不少岩穴隧道。
这间岩洞延申并不长,而是肚大口小如一个天然石瓮,开口有两道,一道在距离地面好几米深的峭壁上,洞口竖立狭长,最宽处也才两个拳头大小,人身很难通过。另一处就是被阿木察压住巨石的地面,洞口也不大,勉强可供两人通过。
尽管阮道陵也会些武功,不过见长的是隐蔽气息的龟息功,和为在绝壁上采药而练就的轻功步法。为他本身的瘦小身材所限,而并不擅长力量方面的功夫。
而他擅长的毒术,在此地只怕也无法助他脱困。万幸曾经在七绝谷的日子让他得到了不少信息,比如他那万毒不侵的毒体术,却唯独对普通的蒙汗药无用,也是他临近家门,加上对他的信任,放松了警惕,否则即便知道他的弱点,他也不好下手。
至于另一个,不仅中了他的蛊,还是个半点武功也无的女子,就更不必担心了。这一片又遍布这样的巨石和洞穴,一般人很难发现石缝底下还暗藏玄机,加上他毕竟没有避毒之体,未免被毒虫波及,阿木察准备在石洞外围看守。
药效作用很强,在阿木察离开后不久,就逐渐有不同毒物被吸引过来,通过石洞缝隙爬进来,最后附在风灵身上叮咬。
混沌中,风灵时而如坠冰窖,时而又如烈火灼身,仿佛回到了她记忆最早的那个冬季。
——寒冷的雪地,烈火的炙烤,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
元兴九年,高居庙堂之上的皇帝再一次颁布了罪己诏,然而连年的旱灾和接踵而来的蝗灾并没有因此而减缓步伐。
田野间,腹部膨鼓而身材却骨瘦如柴的人随处可见。在路上,连杂草也难以生存,饥饿仿佛一层阴影,密布在每个人的心中。
忧虑、恐慌、绝望……情绪层层加码,直到,人们很难再见到完整的尸体……
“岁大饥,人相食。”
或许最后在史书里也不过短短几个字便能翻篇揭过,但是生存在其中的人们却很难跳过当下的命运。
幸运的是,当李玉良凭着口舌之利和大半块饼,将风灵从烤架上换下来的时候,至少她的命,在那个冬天重获新生。
具体的细节已在回忆中模糊,或许随着年纪的增长,记忆往往会逐渐退化,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完整的幼年经历,然而总有一些记忆碎片,会在时间沉淀中,逐渐加深。
风灵也是如此。
她是个孤儿,却并没有自己如何被抛弃的记忆,事实上,她的记忆,就是从被李玉良救下开始的。
李玉良是个善于装神弄鬼的神棍,个头不高,却也不算矮,样貌端正,身形嶙瘦,穿着一身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身道袍,倒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还不会走路时,她是他怀里的天降仙童,能站稳后,她就是他身边的抱剑童子,唤他一声师父。
两个人就这么相依为命,靠着一张嘴四处讨生活。虽然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风灵也不觉得辛苦,看见别人家的孩子父母在侧,也不觉得羡慕,就这么迈着小短腿,跟着师父四海为家,铺地盖天也觉得很安心。
然而随着年岁见长,李玉良却常常看着风灵叹息。
每当这个时候,风灵便会扑进师父怀里,小短手高高抬起,努力抹平他眉上横纹,睁着圆大而黑亮的眼睛问他,“师父,你为何叹气?”
李玉良便会将她从腋下提起,放在一边的腿上抱着,并不回答,只和蔼的问道:“师父布下的功课。都记住了吗?”
风灵便会骄傲的扬起小脑袋,晃悠着背诵起功课来,忘记先前要问的事情。
直到风灵大概五岁时,一场倒春寒让他受了凉,原本他还硬撑着,直到头痛发热,咽痛难言,起不了身了,风灵才害怕起来。
好在跟着李玉良见惯世事,慌了一阵,风灵冷静下来,知道要去请大夫,便一气儿跑到最近的镇上,拉了坐堂的大夫出诊。
李玉良自己是没有房子的,他总是带着风灵四处流浪,若是找到了可以栖身的荒郊野庙,就暂时落脚,但是过不多久,可能就被其他流浪的乞丐们占据赶走,然后他就会带着她继续流浪,找到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再次被赶走,周而复始。
李玉良平常靠着给人算命解灾赚点润金,但是他的水平有限,正经的师承是没有的,只是善于察言观色,加上口舌流利,上正经的道观佛寺里学过几句,也够用了。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其实也分不那么清楚,看着你有一身衣冠,便信了七八分了。
而李玉良行事还颇为谨慎,偶尔也会事先查访,然后去一些主动去一些“大户”之家上门解难,多的时候,一单赚个十来两也是有过的。
但这种时候不多,大部分时候,也就赚个三五文、十来文的,或者是一小袋米粮,一把干菜,勉强够两人糊口,有时还要挨饿,更别说置办家财了。
况且他也从没想过安家置产,落地生根。
这年头,置田就要交税,哪怕是自己开荒田也不例外,再者,入了户籍,没有田地税,还有人头税,他这样又不会种田,又不会做买卖的,实难生存。庙观里倒是不用交税,可惜他拖家带口的,又不忍心抛了风灵,便只能这样一日糊弄过一日,直到这次病倒,才惊觉人生无常,他实在不是个好的倚靠。
风灵带着大夫到了他们如今新的落脚地,一座矮山上的荒废古庙。
被打扫出来的房间里,李玉良还躺在干燥茅草铺成的床铺上,身上盖着用芦花、柳絮填充的被子,不能下地。
那大夫倒颇有经验,见人昏睡在床上,先是上前扒开他的眼皮瞧了瞧,又捏开他的嘴巴看舌苔,见人已说不了话了,只能先摸脉。
想到风灵小小年纪就敢独自下山到镇上去请大夫,那大夫对这小孩儿还是颇有好感,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还是随口向风灵问询病人症状及病史。
既往病史风灵不清楚,但是这段时日李玉良的病情发展她还是说得很详细的。
老大夫不由差异的看了她一眼,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许多都还在口齿不清的阶段,思维更是懵懂,能这么条理清晰的讲出这些,实在是让人颇觉聪慧早熟,而且孝顺。若非时时观察照看,怎么能留意到长辈的这些细致变化呢?
至于拖到状况严重才来就医,对于大部分普通百姓来说,已是常态,老大夫早已经见惯,事实上,能下定决心来医馆看大夫都已经是不错的了,还有更多的,不过是去草药郎中那里买两副回来,能不能熬过来,全看老天爷的。
想到这小道童小小年纪,能在长辈倒下后当机立断做下决定,更让老大夫生出一分喜爱。
风灵讲完,老大夫也把完脉,心里大概清楚了,从随行的药童身上接过药箱,取出银针,靠着针灸好歹将李玉良从鬼门关里给拉回来了。
半个时辰后,老大夫收起银针,并从药箱抓了两包药出来,药童接过,走过来对风灵道:“出诊费加上针灸和药材,一共五十三文。”
风灵慎重的应下,她年纪虽小,但也混迹多时,知道这并不算贵了。
她和李玉良共就一个包袱,李玉良平日银钱收取也并不避着她,于是还算熟悉的翻出了放钱的荷包,拿出一串用黑线串起来的铜板,发现能数到五十三个的时候,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药童倒还耐心,等着她一个个数给他,然后接过她两只小手捧过来的一堆铜板,一只手抓进衣兜里,一边也暗自感叹:别人家这么大的小娃娃,能数到十都不错了,更别说他方才看着,暗自跟着她一起数,发现她竟然都没有出错。
收了钱,药童将两包药递给她,好心嘱咐道:“一次煎一包,两碗水煎成一碗水给病人服用,煎完水的药渣不要倒了,晚上还可以再煎一次,病人一天喝两次药,这两包是两天的量。”
药童说完,老大夫也提点道:“如果今天喝完药,病人不见大好的话,那第一天的药渣也不要倒了,第二天还能再煎一天,但是第三天就不能了。这样两包药就可以吃四天,就不用担心病人后面反复了。”
没钱的人家里买药,总是煎了又煎,这也是省家之道。老大夫方才见她数完钱给药童,自己手里已不剩几个了,看他们这老病小弱的,兼之小孩也算聪明可爱,便忍不住心生几分怜爱,出口提点。
风灵立刻感激的应下,将人送到门口。
那老大夫见到屋墙边不远的一丛野葱,想了想,走过去,朝风灵招招手。
等风灵小跑过来后,老大夫才蹲下身,扒了几根野葱,指着它道:“认得这个吗?”
风灵瞅了一眼,点点头,“是野葱。”
老大夫点点头,把葱递给她:“可以把葱白切细,跟米熬成粥,有醋的话也可以加一点,趁热给病人吃。”
风灵接过葱,高兴的点点头,“谢谢大夫爷爷!”
“行了,我们走了,你好好照顾病人。”老大夫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跟着药童一起下山去了。
风灵又送了几步,等人走远了,赶紧将剩下的葱全拔了,这才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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