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如此地方确实只有他才能找到。朕带着杀气腾腾的虎贲骑来见他,倒扰了这片幽静美景。”

姜恺骑在马背上,凝望这片山与湖,淡淡道。

身为皇帝,大宁之主,姜恺先前并不知晓神都郊外有这么一处叫红叶山的地方,山间怀抱一片小湖,湖中有一座小湖心亭,连接它们的栈桥曲曲折折,宛如窗格。

据为他指路的村人说,此地春夏冬三季都风光平平,兼之地处偏僻,平日罕无人迹。

只是山上栽满枫树,到了深秋,枫叶全部变红,铺满整个山头,此山才有了与别地迥异的景色,于是得了红叶山这个名字。

这时正值仲秋,红叶山景色最美的一段日子,山上枫叶大半红了,映在湖中,彷佛湖水在烧,盛丽无比。

或许景色是太过艳,又没什么人气,竟显出些寂寥诡秘之象。

皇帝的感慨来的那么突然,反应片刻,虎贲骑指挥使邓然才回过神来,皇帝这是在对他说话呢。

不禁心中一凛,抱拳答道:“陛下,可要直接冲过去,诛杀楚王。”

皇帝的弟弟,大宁楚王殿下姜令正独自坐在那个小亭子里。而虎贲骑止步处离湖心亭不远,此湖水也不深。

以铁骑马力,一队人分为两翼从两侧忽然发起冲锋,转瞬之间便可冲到湖心亭边,围捕亭子里的楚王殿下。

别说楚王不善水,无法跳水逃跑,就是他水性极好,也来不及走水路逃,只能束手就擒。

而楚王纵横北蛮,横扫三王联军的玄甲铁骑卫远在楚地,湖下绝无埋伏。

邓然提的方法很是妥当,姜恺竟然微笑摇头:“你不懂他,他不会诈降的。既然写信来说愿意认罪伏诛,便是诚心认罪伏诛。”

又对后面数十位铁骑摆手道:“你们不要动,在这待着。邓然,随我下马去见他。”

君命无二,邓然莫敢违逆,他怀抱木盒下马,跟随皇帝一步一步向亭子走去。

跟在皇帝身后,邓然不敢抬头,闷头行路。

他一想到陛下要去杀曾经权倾天下的楚王,便胸口闷闷,面上露出忧虑之色。

他不能做到皇帝那样语调温柔,满怀柔情怜意地去杀自己所爱之人。

很快,两人走到了栈桥尽头,亭子口处。

姜恺低低叹息了一声,而亭子内传来一道男声:“皇兄,我等你许久了。”

那是好听的声音,柔婉低沉,宛若古寺老和尚撞出来的钟声。

邓然再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去看,亭子中央摆了石桌石凳,楚王端坐于石凳上,神色憔悴。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姜令因两日流亡,仅穿了一身浅色衣,颇为素净,犹如丧服。

但邓然看着他的脸,并不觉得他衣着太过简素,只觉他标志古典,如雪似冰的相貌与素衣恰好相配,就像梅花开在遒劲枯枝上方显美丽一般。

更何况,还有绚烂盛丽的枫叶衬托着楚王。

姜恺在楚王对面坐下,邓然捧木盒,侍立于一旁,视线情不自禁地在楚王身上停驻。

二人虽为兄弟,长相大为不同,皇帝貌似先帝,英武霸气,楚王容貌肖其母,清美脱俗。

然而,英武霸气的姜恺性情豪爽,清美脱俗的姜令脸上总带着矜傲之色。

今日,姜恺便能除掉心头大患——手握重兵的诸侯王弟弟,依然笑着。

输掉一切的姜令自然只余哀愁了。

瑟瑟秋风吹起二人头发,这般沉默片刻,姜恺突然道:“阿令,这几日你很不好吧。小时候,我们虽贵为皇子,过得却是如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但日子再苦,我们之间有彼此扶持相伴,亦快快活活长了。后来,你还助我坐稳皇位……为什么,你如今要离开我……”

姜恺、姜令的父亲永寿帝在四十多岁时才生下二人。二人幼时,他们的太子皇兄都二十六七岁了。

永寿帝好道,常年待在万寿宫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只是让太子监国,太子妃协理后宫。

太子多病,极恨这两个健康的弟弟;太子妃推测太子薨殂后,她的儿子不能为皇太孙,姜恺或姜令会被立为新太子,因而设计谋害二人数次。

姜恺说他们小时候如同生活在刀尖上,绝不是夸张。

“皇兄,世上已没有人能与你同行相伴了。” 彷佛不懂姜恺为何要问这种问题,姜令有些奇怪地扫视他一眼。

“并非不能,是你不愿。”姜恺脸上少见地卸去了笑,露出了严厉神色,彷佛一位老夫子面对不成器的学生:“我明明已经在三个月前,用邀你来看瑞兽的借口,将你从楚封地召来了神都。你好好待在皇宫内,永不回楚地,陪我弹琴赏花,难道我会杀你么?”

姜令蹙起眉头,露出一丝冷笑:“这样的日子,虽然能活着,但我不喜欢。”

三个月前,姜令奉诏入宫,见无论何时何地,周围都有一群宫女太监围着,出宫有侍卫拦着,不许他与楚地通信,甚至不许他见他从楚地带来的侍从。

姜令问左右太监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楚地,太监们打哈哈,说殿下待在皇宫依旧是尊贵的楚王殿下,何必非要回楚地。

即知皇兄终于对他下手了。

姜令来神都前,从未想过姜恺会这么快就对他动手。他真的以为姜恺是召他来看瑞兽的。

虽然姜令说他一点不想当皇帝。可是,姜令曾经离皇位那么近。

万一,未来有一天,哪怕姜令起了那么一点当皇帝的念头,姜恺便有无穷祸患。

而这个软禁姜令的计谋,就像姜恺用柔软,沉重,金光灿灿的黄金,为他打造的一只笼子。

他乖乖待在笼子里,自然能活着;打破笼子走去,只有死路。

姜令假装不知情,悄悄藏了些米喂了几只野鸽子,训练了几天,用这些鸽子为自己传信,命玄甲铁骑卫来神都接应自己。

他则趁夜逃离了皇宫。

姜令在皇宫生活了十几年,对皇宫熟悉至极。布置些小阵法,困住监视他的小太监,避开侍卫耳目,逃出皇宫,简直易如反掌。

可惜,事发仓促紧急,那些野鸽子只训了几天,能力不足,未飞出神都,便被邓然养的海东青截下来了。

姜令的信自然也被姜恺看到了。

在大宁,诸侯王军无旨入神都,需论谋逆罪处置。

很快,姜令趁皇帝不备,夜离皇宫,私自召他的骑兵入神都的消息传开来了,虎贲骑卫,大理寺,御史台的公人成群出现在神都附近,抓捕楚王。

这么短时间,楚王逃不了多远。

姜恺猜测的没错,不过一天,他就收到了姜令用鸽子寄来的信。信上说他愿意认罪伏诛,在京郊湖心亭恭候陛下到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二人的见面。

姜恺的眼里已隐隐有了怒意,嘴角还是习惯性地勾起微笑:“好,阿令,你不愿这样活。那你逃出皇宫,悄悄回楚地,继续当你的楚王,我又能说什么。你是鹰,自由自在,高飞天空,连皇宫做笼子都困不住你。以后,我再想用此计策软禁你,你也不会上当了。

你向来谨慎,怎么会犯用野鸽子送重要信件的错。那封信送出后,你就是罪人了。

你是为了当年那个为父皇炼丹的道士么?别人瞧不出,我却看得出,他被父皇杀了,你难过极了。你竟然为了这个男人,如此不珍重自己的性命……我对你很失望……”

说完这段话,姜恺再也维持不住笑。

那一瞬间,姜令面上的冷漠矜傲犹如坚冰寸寸碎裂,无数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感情涌出。

他低下头,首次避开了姜恺的眼神:“皇兄想多了,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早忘记他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除了我被你设计杀掉和我们兵戎相见外,便没有第三条路了。

兵戎相见,多少百姓会无辜惨死,其实,你我谁当皇帝,对百姓又有何区别。皇兄,你是天子,天下黎民都是你的儿子,你好好待他们吧。”

闻此言,姜恺眼中的冷意、杀意、怒意、怜意凝在一起,盯在姜令身上。

那是一个真正皇帝的眼神。

“是啊,兵戎相见。阿令,你明明思考得如此透彻清晰,却败在了一个时机上。你觉着你平定北蛮、三王之乱有功,仅仅两年,无过无错,我不会动你,时机还未到,所以才敢领旨来皇宫见我。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正正好的成熟时机。”

面对兄长的杀气,姜令居然淡淡一笑:“皇兄,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很久以前,他便明白了,姜恺和他不是一类人。

小时候,他们二人生活在一样困难境地里,才能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姜恺最后看了姜令一眼,内心怅惘,很想对姜令说:其实,我很喜欢听你弹琴,弹完一曲又一曲,梨花落满了你的肩头,我用拂尘为你扫掉梨花,你伸手按住我的拂尘,说梨花像带着香味没有寒意的雪,皇兄何必扫掉,把它们留着吧。

但他毕竟是大宁皇帝,并不把这悲伤放到明面上。

他对邓然摆摆手,转身离去,连最后目送自己弟弟最后一程都不愿了。

他有天下,有万千子民,何必对弟弟恋恋不舍呢?

姜恺大步向前走去,越走越快,走到第四十步,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瓷瓶碎裂的“啪嗒”声,便清楚是木盒里的锥心丸毒性发作了。

锥心丸,锥心刺骨之痛,楚王会痛到拿不住瓶子,彻底解脱。

姜恺扯住马儿缰绳,翻身上马。

上马时,他想起了十多年前,他爬上御花园那棵老梨树,找到了和人打架打到流鼻血的弟弟,心疼得捂住胸对姜令说:等我长大了,把他们都杀了给你赔罪,好不好?

然后,白色梨花纷纷落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姜令流满泪珠的脸颊。

铁锹掀翻泥土,发出“沙沙”声。很快,邓然身边堆起一包土,跟前空出一个洞。

洞内赫然摆着一口棺材。

棺材又高又直,做工板正,但显然不是用什么好木料制成,表层露出密密木刺,摸上去扎手。

即便此时正值深夜,四周无火无光,邓然也能借助点点星光看清棺材盖上的的九根钉子钉得歪扭浅。

那是邓然一根一根亲手钉上去的,钉这么浅,为了现在方便打开棺材,救出里面的人。

距皇帝赐死楚王后,已过去两日了。

这两日内发生了许多事,比如楚国被除国了。好在楚王生前并无王妃侧妃侍妾宠姬,更无子嗣,无家人受累。

比如玄甲铁骑卫有部分被纳入虎贲骑卫中,有部分被调去了北疆战场守边境。

又比如楚王的丧礼。

虽然皇帝赐死楚王,却没有废楚王。按礼来说,楚王还是楚王,应该让他以诸侯王的规格下葬,可没人敢给楚王办此级别的葬礼,又不敢真的草草葬了楚王。

皇帝态度暧昧,这些日子,从礼部到翰林院,从工部至钦天监绞尽脑汁,揣摩该用什么规格礼制置办楚王葬礼,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些典礼皆是做给活人看的。

楚王对自己身后事的真实意愿,在吃锥心丸前,告诉了给他送药的邓然。

他说他外祖母,也就是英国公夫人乃是南召南泰族族长女儿。南泰族有传说,人死后新鲜遗体用珍贵紫檀木、朱叶烧成灰烬,烧出的烟久久不散,直冲天际,下辈子便能转生为红色蝴蝶,拥有人寿,百年不灭。

姜恺向来不信鬼神传说,可这次,他竟然同意了楚王的要求。

运回楚王遗体后第二日,姜恺就依法烧了的楚王的遗体,遂了楚王。

而后,他嘱咐礼部,要在楚王陵墓附近栽满梨树。

仿佛他还是忘不了、放不下十四年前那场纷纷而落的梨花雨。

趁京城忙乱,邓然向皇帝告了几天假。

邓然本就是虎贲骑中第一等人物,姜恺很喜爱他,诛灭楚王之事又办得干净利落,自然允了他的假。

邓然如今算得上炙手可热了,好些心思活络之人听说他告假旬休了,带上一两个年轻美人去拜会他。

邓然见这些人满含算计的目光,身边跟随的美人,哪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随口打发了他们。

邓然清楚这些人指不定在背后骂他是个不懂美色,不怜惜佳人的铁疙瘩,木鱼脑子。

他不在乎,毕竟,见识过神仙绝色后,他怎能再对那些庸脂俗粉感兴趣呢?

想到此处,邓然心中热流涌动,手持钳子轻松拔掉了棺盖上的所有钉子。

推开棺盖,里面的人终于得见生机。

隐忍两日,二十四个时辰,以及七年前对他一见钟情后每个日夜,邓然也终于可以帮助心上人了。

棺材里的人正是楚王姜令。

他双眼紧闭,穿着素色衣,躺在棺材中央,脸色较之湖心亭那天更惨白,胸口毫无呼吸起伏。

月色照下,这具尸身犹如狐仙异物,诡异至极。

邓然丝毫不怕,一只手托姜令背,一只手托姜令腿,将姜令抱出了棺材。

月亮越来越淡,星星大放光芒,不停转动起来。邓然抱着姜令,仰头注视那无数无量的星星。

人死后什么都没了,他们的肉丨体会化成灰烬,魂魄投胎转世,下辈子便与此生此世毫无关系了,不再拥有今生的皮囊、喜好、性情。

不过,世间事总有例外,对于某种邪祟精怪来说,施展法术令人重生投胎,并不算难事。

姜令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没有生路了,一心求死。

可在遥远的未来,在数百年后,姜令可以获取新生。

重生转世后,姜令的容貌身体,乃至喜好品性仍如今世一样,也许他会隐约记起一些现世的片段,然而不再拥有现世大部分记忆。

邓然的预想中,数百年后,宁朝大概早就灭亡了。即便他每天都对姜恺说陛下万岁,我大宁千秋万世,可没有人能活万岁,没有朝代能万世永昌。

以姜令的能力,他都会活得很好的。

这是邓然唯一能为姜令做的事了。

邓然抱着姜令,走出了不算深的坑洞,慢慢朝山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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