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市蟾蜍(一)

汗湿了背心的中年男人,翻着滋滋冒油的烤串,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生怕城管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暗处。

可以随时叠起跑路的塑料小马扎上,坐着不断调整姿势的食客。

时不时有电瓶车从小巷里飞窜出来,摊位前便传来叫骂声。

食物的油烟味被湿热的风蒸腾在每一张面皮上,汗滴下来,纸巾一抹,掉下的白渣就成了没抹匀的粉底。

紧挨着的面摊上,一个留着短发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子接过老板端来的面,一把揪过边上不知在看什么的女孩坐在条凳上。

那女孩十岁上下,矮矮胖胖的,被弄疼了也不吭声,只是她的腿太短,够不着地,一踢一踢的,不一会儿鞋就蹬掉了,蜷着的大脚趾蹭到椅子上的油污,也不知道脏,掰上来闻闻,痴痴傻傻地笑。

眼距过宽的长相和奇怪的举动,引来边上嬉闹的男孩子们的注意。

“看!唐唐!”

“智慧的眼神哈哈哈!”

他们嬉笑着,围着桌子转圈跑,以他人先天的苦难为乐,女孩的母亲却充耳不闻,要了一次性的碗,挑出几筷子面给女儿,埋头吃自己那碗。

她今天跑了四家做保洁,一家还是开荒,累得直不起腰来。

这些异样的眼光,不过是呼吸一样的存在,每日都悬浮在她和女儿的周围,她没精力在乎。

然而女儿犹不安分,突然用力拍打着桌面大喊:“妈、妈!妈、妈!”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像高亢的鼓点敲在人耳膜上,跟前小碗在她的拍打中一跳一跳地向边缘蹦去,母亲伸手来不及扶,面就已经热腾腾地撒在了女孩膝上。

几记响亮的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耳鸣盖过了女孩的呼痛声。

她的脸先偏向一边,又被打正了,再偏向另一边,身子也歪在了地上。

她的脚踩在汤面中,肉嘟嘟的身子软绵绵瘫在满是竹签和纸巾的地上,像污垢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大人们叫调皮的男孩们回来,其余的也尴尬地收回目光,只有那母亲仍旧磐石一样立着,胸口起伏着。

掌心火辣辣的疼烧灼到眼眶,不免落下泪来。

然而女孩循着眼泪下落的轨迹,对着桌底下拍手笑起来:“妈!妈!”

母亲仍在气头上,顺着女孩目光瞥了眼桌下,便拽起女儿企图结束这场不堪的闹剧,然而刚拉人起来,她就愣住了。

她有些不确定,僵硬地再次扭过头,随后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维持着拉扯的姿势静止在了漫无边际的惶恐中。

一股凉意过电般自脊背窜上,顶得头皮发麻,尖叫被卡在喉咙,身体出于本能向后退去,结果左脚绊到了右脚,跌在了女儿跟前,与桌底下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双手着地的蹲着的身影,穿着带荧光条的脏成暗橘色的厚棉衣,脖子上勒了根粉蓝的发带,面皮青紫,头发蓬乱。

几乎脱框的没有瞳仁的白眼球,缓缓向下转动,似是在看女孩溅在她身上的带了面条的汤汁,下一秒,一条血红细长的舌头弹出来,卷了胸口的半根面条又“嗖”地缩回去,喉咙滚出急切的吞咽声。

可是食物根本无法令她满足,她的心被掏空了,声嘶力竭地喊着饿。

她依稀记得她在找一摊被碾碎的肉泥,要将它吞回肚里,就像最初孕育它时那样,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红舌再次飞出,袭向跟前已经发不出声的女子咽喉,然而一张黄符骤然打在长舌上,一触即发地燃烧成蓝色的火焰,将那舌头烫得胡乱甩着缩回去。

那一对没有瞳仁的白花花的眼球,像被刺破了痛处,血色蔓延着,一同转向符纸的主人。

“结界。”顾楠之轻声对贺玄清道。

所有区域发布的危机干预任务,都必须在距离怨灵一百米内才可激活,激活后,任务资料会通过侵入式脑机接口——0.1毫米的蚕丝蛋白柔性电极直接传输到执行任务者的大脑中。

刚激活任务时,突然被迫接受大量记忆和情感,会觉得晕眩恶心。

即便是工作了五年后,顾楠之也需要缓个几秒才能适应。

贺玄清两指一并念咒,霎时间平地起风,圈起一丈地界,将那对母女和闲杂人等都隔绝在外。

万籁俱静,唯有底部镂刻着一枚地府红印的一炷香,自结界顶端倒挂而下,白烟自生,一寸寸向上退去。

计时开始,顾楠之需要在一炷香内,说服眼前这只状若“蟾蜍”的怨灵消解执念,心甘情愿地回地府接受审判。

腰间交叉运行的最外圈玉环,在意念控制下飞向桌底下蹲踞的怨灵,自上至下反复扫描数据,同步到顾楠子的手环上。

精神污染指数120,认知水平的各项量化数值均为负数,无自知力,难怪是B级任务。

顾楠之同步评估数据给贺玄清,贺玄清默契地甩出一张定身符,定住那只怨灵的身形。

顾楠之在脑中又过了遍接收到的有限的资料,走到怨灵跟前,蹲下身叫她的名字:“赵桂兰。”

赵桂兰并不应答,扫描的数据也没有变化,顾楠之又道,“你每天在这里徘徊,是在找你的女儿,陈益珍?”

赵桂兰听到“陈益珍”三个字,被血色浸染的双眼忽然颤动起来,像经历了不堪重负的颠簸,滑落两行血泪。

她胸口起伏着,发出喘息般的“呵呵”声,那声音痛极了,切割着记忆,将影像呈现在手环的投影上。

十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她八岁的女儿被强行带走了。

当时也是夏天,她们吃完饭,在摊位前看人编蚱蜢,她囊中羞涩,女儿也懂事,只是背着手,睁大了眼探头看着,从不提要买什么。

对她来说,妈妈能在饭后,牵着她的手出来逛一圈,已经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她们母女刚搬出来,租在附近,摆脱了总是拿她们当出气筒的男人。

赵桂兰觉得,苦一点,累一点都没事。

她被打断了腿无法动弹的那两个月里,小小一只的陈益珍,尽力照顾着她,话很少,眼泪却是滚烫的,将她一颗做母亲的心烧得千疮百孔。

她不想再以“为了孩子”为借口向自己的软弱低头,她找了左邻右舍作证,也去医院验了伤,在同为环卫工人的老姐们的帮助下,提起了离婚诉讼。

虽然结果还没下来,但是新生活已经在向母女俩招手。

她摸出几元钱,悄悄把刚才她的囡囡盯着瞧的隔壁摊的粉蓝发带买了下来。

可一回头,孩子就被提了起来,她惊恐地抬头,对上的却是那张噩梦般的脸面。

穿着背心的高大黝黑的男人,扛米袋似地扛着挣扎哭喊的女孩,笑嘻嘻道:“藏啊!看你们还能藏哪儿去?”

人来人往,赵桂兰掰不动男人粗壮的胳膊,踢了他一脚,大声呼救起来,很快边上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他抢孩子!抢我孩子!”赵桂兰发着抖,泪流满面地尖叫,又去抱孩子的腰。

男人却逗狗似地把孩子举过头顶,仰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大笑道:“我是她老子!就算把她摔死了,又能怎样?”

“求求你们!救救我孩子!”赵桂兰抽噎起来,她的囡囡吓傻了,瞪圆了眼望着她。

可是她够不到她,像先前无数次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疼痛、屈辱、愤怒、绝望。

所有的感受再次淹没了赵桂兰,她四肢发麻,眼前发黑,可仍提着一口气和男人纠缠。

男人揪着她的发,推搡她,撕扯她的衣服,教她出丑。

可这一次她没有妥协,她咬他,抓他,抱他的腿,被他拖行着往前走。

周围人却只是看着、议论着。

随着热闹不断移动着包围圈,直到男人扛着孩子走远了。

女人跌在油腻腻的地上,衣衫凌乱地败下阵来,看热闹的才觉着无趣,一哄而散。

孩子就这样被男人藏了起来,抚养权因此没判给赵桂兰。

赵桂兰四处找孩子,孩子没去上学,男人也杳无音讯。

老姐妹们帮着赵桂兰发传单,报了警也无济于事,说男人是合法监护人,不算拐卖。

一年里,她看着像老了十岁,每日以泪洗面,除了工作就是找孩子,反反复复地求人,被骗了不少钱,兜兜转转什么线索也没有。

直到一天,警方给她打来了电话。

男人并不爱孩子,尤其是女孩,“益珍”这个名字是她取的。

男人带走孩子,只是为了报复一个不愿继续给他当牛做马的人肉沙袋。

他把孩子锁在家里,每天去工地干活,回来随便扔点什么给孩子吃,像养一条狗。

孩子越来越瘦弱,却从未放弃过,她想妈妈,每一次呼吸都想,她从防盗窗向外瞧,画正字数着日子,心道只要能逃出去,她和妈妈就还能重新开始。

她很聪明,记着她们租房的地址。一次,趁着男人喝醉,故意引他来打自己,随后趁机钻出去,一路狂奔到了街上。

男人没有追上来,她心惊胆战地问路,从白天独自走到黑夜,却不敢找警察,怕又把她送回男人那里。

终于,到了和妈妈分开的夜市,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尽管又累又饿,但仍旧因为激动而奔跑起来,像一只即将归巢的雀。

妈妈知道她逃出来,该有多开心啊!

她飞得很快,很急,小小的一只,似一阵风。

她不知道,高高的后视镜根本看不到她。

她在离开妈妈的出租屋五十米的地方,被正转弯的大货车带倒,后轮碾压过她的身子。

赵桂兰没有认领遗体,也没有签字,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找出那条粉蓝的发带,试了几次,老旧的天花板挂不住她。

最终,她在浴室门口,缠住脖子和门把手,跪着绞死了自己。

她死得很坚决,死后下肢僵硬,魂魄的腿也直不起来,只能一跳、一跳地前进。

但失去了肉身的她,反而自由了,她的怨恨引领着他,找到了躲了她一年,折磨了她十几年的男人。

她耐心蹲踞在男人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裂开嘴,吐着舌头,将他吓得屁滚尿流。

最后,男人在脚手架上,被她吓得一脚踏空,跌落成一滩肉泥时,她青紫的面皮上,终于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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