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哗然。
并不单单因为殷璃的出场方式让人看到了他的桀骜和凶悍,更因为它是一只“梼杌”。
梼杌一族,千年前因着闯地府犯下罪孽,而被酆都大帝要求全族留在地府服役万年。
几乎没有梼杌能离开地府,它们从出生到死亡,全都被地府的妖冥司严加看管,成年便要戴上项圈,一辈子只能给地府当猎犬。
所以这一只,不太可能是由驯兽师驯化的,而更可能是用其他渠道从地府拐来的。
“卧草!刺激啊!”顾楠之边上的看客激动道,“谁胆这么肥?太岁头上动土?这下赚到了!”
“会不会是上面的……”隔壁的指了指头顶。
环形看台的最高处,十二间悬浮的VIP包间——“凌霄阁”正缓缓绕场旋转。包间的外壁全都由价格不菲的水云晶筑成,从外看是雪白带细闪的坚固材质,内里却能将外界的一切尽收眼底,类似于单向玻璃。
“嘘嘘嘘!快下注!”看客很忌讳地压下了同伴不敬的手指。
其他观众也都是沸腾,屏幕上跳出的两只凶兽扫描后的属性栏里,梼杌的那栏里全都是问号,说明他的能力要不是检测不到,就是数值超出了可测量的范围。
有什么比这种未知更让赌徒们兴奋的?
顾楠之面色凝重地站在欢呼雀跃的人海中,像被推在风口浪尖却凝固了的水滴。
可他不能停在那儿,他看了眼边上的贺玄清,贺玄清与他一同点了水息珠操作系统里的“购买VIP座”。
付款后,悬浮的水息珠替他们照明,将他们引导到了第一排最靠近殷璃的位置。
顾楠之取出藏在衣袖里的白色贴片,贴在自己和贺玄清颈后。
本还在徒劳地和重型托运机“拔河”的殷璃骤然停下了动作,不可置信地朝这里看过来。
刺眼的灯光一瞬间亮起,顾楠之的身影便暗淡在了观众席的阴影里,可尽管如此,在殷璃看来,他都是最亮眼的存在。
像是灰白的滤镜里,挖去了一块,五彩斑斓自带光芒的一个身影。
殷璃没想到顾楠之会来救它。
它闻到顾楠之身上的气味,听到他叫自己“殷璃”时,只觉得新潮全都褪去,继而在悬停后,汹涌地自四面八方袭来,将它决心孤军奋战、以死相拼的意志都淹没了。
它忍不住想要依赖跟前这个人。
甚至希望他像往常一样,踮起脚尖,温柔地抚摸它的下巴。
满溢的情绪在它血红色的眼眸里打转,看在顾楠之眼中,就像是失踪的大橘猫被欺负以后蹲在街头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他多想越过观众席过去抱抱它。
可现在还不行。
“殷璃,这是地下斗兽场,布满了灵力屏蔽器,戒备森严,没办法直接带你离开。我已经报地府了,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顾楠之熟悉的声音让殷璃纷乱的情绪渐渐尘埃落定。
“三局两胜,第一局平手,第二局输,最后一局赢回来,这样就会有加时赛。”
加上加时赛,至少能拖个半个时辰,地府向来重视生育率极低且数量有限的梼杌,应当会与鲛人一族周旋,给赌场施压。
一人一兽对话的时间里,其他人都已下了注。
贺玄清对殷璃道:“穷奇的弱点是体力,托住他,最后一轮我助你解封印。”
梼杌是上古凶兽,破坏力惊人,地府为了驾驭他们,除了用项圈压制,还在骨刺上缠绕了上古封印,封住了他们近七成妖力。
下注结束,大屏幕和“水息珠”同步显示赔率,压殷璃胜和穷奇胜的比例是1:1.5,毕竟穷奇有丰富的比赛经验和硕果累累的战绩。
第一轮下注截止的红灯亮起,斗兽台中央的白玉泛起莹绿的光,逐渐交汇着圈定了赛场的边界,给血腥的厮杀画好了牢笼。
一声凤鸣,正当壮年的穷奇先发制人,展开蝙蝠般的膜翼,化作一道残影,直取殷璃咽喉。
那速度比方才屏幕上回放的战斗画面快了数倍,一双尖利的鹰爪泛着匕首的寒光,还没到近前,风刃已割得殷璃颈间钢针般的鬃毛簌簌落下。
殷璃后腿蹬地,白玉台面因它这力道龟裂了一片,殷璃灵活地侧身避开,穷奇的爪子擦着它的肋骨划过,带起血丝和几缕棕黑毛发。
穷奇却不放过殷璃,趁着他还未完全站稳,再次飞扑过来,鹰爪直取殷璃的肩胛。
“左闪,尾巴抽它!”顾楠之的提醒来得及时。
殷璃看不到身后,但信任顾楠之,庞大的身躯立刻侧移,同时甩出粗壮的三尺长的尾,带着劲风鞭子似地甩在穷奇的爪上。
“铛”的一声,两股力量相撞,穷奇的利爪被抽断了两根,殷璃也被反作用力震得平移出去,撞在泛着绿光的禁制上,擦出一片火花。
顾楠之心头一紧,幸好殷璃立刻站起来,甩了甩毛。
“我没事。”
顾楠之愣了下,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殷璃的声音。
第一次是在结灵契的时候,殷璃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自此之后,殷璃便不愿再与他对话,哪怕他贴了贴片耐心询问,殷璃也不搭理他。
此刻,听到它稚嫩的声音,顾楠之觉得欣慰。
那是和飞镰甜腻的嗓音截然不同的,带着内敛气质的澄清。
“那就好,保持这个节奏。”顾楠之捂着胃部继续道,“耗它的体力。”
殷璃很聪明,立刻开启“逗狗”模式。
它只绕着斗兽台边缘的禁制游走,粗壮的尾巴时不时扫过地面,带起的石屑溅向穷奇的双眼,十足地挑衅意味。
可当穷奇被激怒,展开膜翼来攻击时,殷璃却又一个折返,庞大的身躯贴着禁制滑出半圈,避开穷奇的扑击。
恰巧此时,AI凤凰的鸣声响起,羽翼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霓虹光带:
“第一局战斗时间结束!检测到双方均无有效损伤,判为平局!”
观众席再次炸开锅,有人大骂打得没意思,也有人偷偷修改下了下注——刚才殷璃戏耍穷奇的从容,让不少人看到了它的潜力。
大屏的计时器开始倒计时,凤凰AI绕场飞舞道:“为防止消极应战,第二局启用‘弱点击破规则’,优先造成对方要害损伤者胜!”
“激怒他,保存体力,不要恋战。”顾楠之额上沁着汗珠,轻声对殷璃道。
殷璃不看他,点了下头。
一声凤鸣,穷奇煽动膜翼骤然一跃到了殷璃头顶上方,利爪先一步勾住殷璃脊背,殷璃吃痛地低吼一声。
但是它没忘记顾楠之的嘱咐,在疼痛中仍保持清醒,往边上一滚,将穷奇甩了出去,随后立刻拉开至安全距离。
穷奇却觉得殷璃是怕了他,又煽动膜翼飞到他对面,随后俯冲而下。殷璃侧身一滚,避开对要害的攻击,却故意露出左侧肩颈作为破绽。
穷奇又怎会放过,煽动翅膀刹车的同时,镰刀般的鹰嘴一口啄在殷璃后颈。
虽然喙尖穿透了殷璃的肌理,硬生生扯下一块带血的皮肉,但是殷璃竖起的鬃毛也钢针一般险些将穷奇的左眼扎穿。
穷奇往回撤,凤凰AI宣布,本局穷奇获胜。
穷奇叼着那块皮肉悬在半空,猩红的眼瞳里满是嗜虐的光,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地上的血雾,将这场凶兽相残的惨烈渲染得愈发骇人。
头顶的凌霄阁里,穿轻薄鲛绡长袍的男人正撑着头靠在美人榻上,指尖捏着白玉酒杯,酒液在杯里轻晃,像盛了半杯月光。
他额间垂着的鸦青色宝石,随着动作折射着迷人的光,映着那一双深邃湛蓝的眼眸:
“你也真舍得?”
“自己干的蠢事,不长点教训?”边上,同样有着妖冶红瞳的男人,正端着酒靠在博古柜前,透过琥珀色的琼液,垂眸观望。
可片刻后,他发现,殷璃颈间的伤口竟在慢慢收口。
原本翻卷的皮肉被轻轻抚平,渗血之处结了层淡粉色的痂,渐渐转为深色,随后凋零,脱落。
与此同时,顾楠之突然握紧了拳,片刻后,他的肩颈处蔓延开了血色。
贺玄清一愣,忙扯开他衬衫,见他血流如注,立刻撕了自己中衣袖子给他包扎:“你疯了吗?”
贺玄清很少用这种语气同顾楠之说话。
他已经猜到了,顾楠之用了“承灾符”,应当就是和面具一同传送来的那张符纸。
这是仅灵契者之间可用的禁术,无需灵力驱动,单方面强制执行。
此刻,那符纸就贴在顾楠之的心口,已经被他的鲜血染红了。
“看来,有人替小殿下移灾渡厄呢!”俯视着这一切的海市之主,点开跟前悬浮的一滴水。
那滴水便擦拭着空气化为一面铜镜,映照出顾楠之戴着面具隐在黑暗中的看似平平无奇的轮廓。
唯有白衬衫上的鲜血格外亮眼。
“他是谁?”
“应当是犬子的‘项圈’。”男人袖口的龙鳞纹,每一片都像是一只兽瞳,随着他的举手投足,流转着暗夜中伺机而动的嗜血的光芒。
鲛人之王饶有兴致地笑了笑,欣赏着镜中人。
殷璃自然也发现了自己伤口的愈合,它有些惊讶,朝观众席望去。
它对气味格外敏感,当然也闻到了顾楠之身上蔓延的血腥气。
本来它还有些不确定,直到听到贺玄清的话。
殷璃简直难以相信,顾楠之真的在用移花接木的邪术,为他承受伤痛?
可是为什么?
顾楠之有什么理由做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愿意多回顾楠之一句问话,总是怀疑他另有企图,对他防备得很。
顾楠之没有解释,贺玄清却在殷璃发怔时道:“殷璃,听我指挥,下一场必须赢。”
殷璃没回答,只是扭头看向穷奇。
第三局开场,灯光聚焦,前排的观众也有发现殷璃伤口愈合的,但都当这是他作为被地府奴役的上古凶兽的某种技能,并未在意。
他们要的是更加能点燃情绪的战斗画面,最好撕扯得漫天血雾,满足他们变态的嗜好。
殷璃在开场时没动,前爪收在腹下,只定定盯着穷奇——那眼神像绝世高手过招,满是不容错漏的谨慎。
殷璃能感觉得出,穷奇累了,他喘息的频率并未因为休息的这两分钟而降下来,他也没有一开场就扑过来,似乎在小心留着他所剩不多的体力,准备在强弩之末,出其不意。
果然,下一秒,穷奇喉间就滚出低沉的嘶吼,灼热的气浪卷得殷璃颈间鬃毛发颤,紧接着,一大团赤红火球便擦着殷璃的皮毛掠过,“轰”地撞在赛场禁制上。
“滋啦——”一声,白雾升腾,像刚掀开的蒸笼里窜出的热气,前排VIP的观众都能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
等雾气散去,穷奇却发现殷璃不见了。
方才那一瞬,殷璃在躲开火球的同时,已经朝着穷奇飞扑过来。
然而穷奇膜翼扇动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刚躲到一半,殷璃已到了跟前,三根青黑骨刺泛着金属质感的寒光,直直对着它的头颅刺过来。
穷奇急了,拼着最后力气张开嘴,又喷出一团火。
可这次的火不似之前的赤红,而是裹着浓黑魔气的幽火。
斗兽台因着这一团火,气温骤降,寒气顺着白玉台面向上游走,瞬间凝出细碎的冰碴,像撒了泛着冷光的碎盐,引来台下阵阵惊呼。
“借火!”贺玄清的声音传来。
殷璃听罢,没躲,任由幽火擦着身子掠过,趁着穷奇喷火的瞬间,压低身子,“噗地将骨刺刺进穷奇的头颅,与它额间青灰色的犄角死死架在一起。
此时,那团消耗穷奇妖丹的幽冥烬火,正好灼烧着殷璃骨刺上的符咒。
符咒像被融化的金粉,夹杂着黑烟,一缕缕向上飘,不一会儿就全都随风而逝。
殷璃只觉得身形一轻,像压在身上的千斤铁枷,突然被劈开。
久违的妖力顺着骨骼,瞬间灌满了它的四肢百骸。
只是这妖力来得太过霸道,它一瞬间,根本驾驭不住。只觉着体内的力量横冲直撞,像脱缰的野马,撞得它几乎要静脉寸断。
它的鬃毛全都炸起来,爪子无意识地抠着白玉台面,留下一道道裂隙。
“殷璃,冷静。”贺玄清的声音如同一剂镇定剂,“找妖丹的位置,用意念把散在经脉里的妖力往妖丹上拢。”
殷璃头晕目眩间,尽力合眼,把外界的喧哗全都屏蔽在意识外,顺着心口那道暖光找到了妖丹。
此时的妖丹如同被妖力沸腾的灼人的太阳,殷璃照着贺玄清说的,先聚起一丝妖力,揉成细细几股,顺着经脉缓缓推行。
“吸气时,引导妖力顺着经脉往心口聚。呼气时,引导妖力绕着妖丹旋转一周,再沿经脉流到四肢。”
殷璃在贺玄清的引导下,呼吸渐渐顺畅,妖力也丝丝缕缕地随着吐纳平稳下来,如江河汇海。
殷璃睁开眼,血色妖瞳力满溢的焦躁已然消失。
殷璃站起身,只觉得周身力量充盈。
风吹草动的每一寸细微变化,都能为他捕捉,而内丹的运行也已同步于日月交替的规律,乾坤纳于心间。
殷璃扭头看向挣扎着起身的血流如注的穷奇,一双妖冶的血瞳中并无半分虚浮的凶气,只余淬炼后的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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