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隔离的防御机制再次帮助了顾楠之。

尽管手在不停颤抖，他却还是迅速将那件幽冥玄蚕丝织成的常服套在了身上，同时从百宝囊里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掌心，抬头看了贺玄清一眼。

贺玄清听了动静也正回头来，见顾楠之已经穿上了玄衣，便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虽然贺玄清第一反应是并不想顾楠之去冒险，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顾楠之就是那样一个不计成本也不听劝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成为顾楠之搭档的原因。

顾楠之解下腰间容纳着殷璃的星玉环佩抛过去。

贺玄清接住了，什么都没说，将引雷符抛到半空中，一剑刺穿。

在电闪雷鸣中，顾楠之毫不犹豫地跃入暗黄色的火焰中，撞向明文胸口。

那蚀魂窟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引力，将接触到它的顾楠之整个“吸收”了进去。

下一瞬，顾楠之便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下去，破水而入的拍打声震得全身发麻。

他的身体猛地下沉，头也因为这巨大的冲击力嗡嗡作响，憋着的一口气就此泄了。

然而等稍稍缓过来些，顾楠之惊讶地发现，他竟是能呼吸的。

虽然太黑了看不清周遭，但他逐渐意识到包裹他的并不是水，而是拥有水的触感的某种虚像。

顾楠之尝试着踢腿向前游，却忽而感觉到有无数只冰冷、枯槁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想要拉扯他、撕碎他。

可他们一触到幽冥玄蚕丝织成的衣，就触电般尖叫着收回了手——衣上一条条拱起身子的红色小蛇，正吐着信子，精准地用尖牙咬穿每一只靠近的手，使得它们化为一团黑气。

忘川化形的怨念们，只能死死盯着顾楠之徘徊，形成鱼群一般的一大团黑影，随着顾楠之的移动而移动。

顾楠之知道他们伤不了自己，也便张开了手。他握在掌心的魂晶石，霎时间绽放出冰蓝的光芒，像一颗划破长夜的星。

魂晶石是鉴寻的脊骨打磨而成的，顾楠之猜测，在这忘川怨念聚成的迷宫里，它应当多少能感应到鉴寻的位置。

很幸运，顾楠之猜对了，千年来都沉在忘川的脊骨，并不怕这些阴湿的冤气，它似乎能感应到顾楠之的意志，发着光向前游去。

片刻后，像是嫌自己的速度慢，魂晶石化形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猫，在水里自由地跳跃、奔跑，还时不时停下来等游得有些慢的顾楠之。

顾楠之眼眶发热，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被“馒头”照顾着，他跟着它，一刻也不敢耽搁。

就这样，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顾楠之跟随着魂晶石化身的小猫，又游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一处浓重的黑暗里停了下来。

魂晶石又变回了它原本的模样，却是熠熠生辉地向下沉去，坠落成点亮周遭的烟火。

它冰冷的蓝光照亮了静静浮在水中的身影。

他银色的长发散开，如漂泊的云气，墨绿判官服上的水波纹断断续续地流转着光亮，像即将耗尽电力的接触不良的灯带。

也因此，那些守在他身边，伺机而动的怨灵们，都磨尖了牙等待着。

判官服上的水波纹一黯，他们便争相恐后地围上前撕咬、啃噬，水波纹亮起，他们便“哗——”地散开，生怕被波及。

这样的攻击，显然进行了好几轮。

鉴寻合着眼，在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中不断失去着——他失去皮肤、失去血肉、失去知觉，也失去意识。

顾楠之眼见着数不清的怨念再次蜂拥而上，立刻手脚并用地游过去，抓住鉴寻胳膊，借力从万宝囊里掏出飞镰的乳牙，当作弯刀左右挥舞，驱赶那些企图靠近的怨灵。

吞噬了无数怨灵的上古凶兽的乳牙，戾气盛极一时，足以震慑这些个孤魂野鬼。

他们纷纷退避三舍，磨着牙不敢再轻易靠近。

顾楠之一低头，就见着鉴寻右边袖子下空空荡荡的，颈项、脸侧都被撕掉了皮肉，伤口深可见骨。

他不敢再瞧，游到鉴寻左侧，将他的手挎在自己肩上，右手自他背后伸到腋下，提着鉴寻踢腿向上游去。

然而这怨念迷宫并无任何参照物，即便有魂晶石照明，顾楠之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进来的，不知道该如何出去，只是凭着感觉往回游。

过程中，他因要抱着鉴寻，时不时调整姿势，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鉴寻右耳上的蛇骨耳挂。

那耳挂却像是等候多时，忽然就亮起了柔和的光芒，渐渐苏醒过来。

那条银白的漂亮的骨蛇，从鉴寻右耳上游下来，延展了身躯，瞬间就长到了七、八米长。

它游过来，用骨架将抱着鉴寻的顾楠之缠绕住，随后摆动粗壮的长尾，朝着斜上方游去。

顾楠之未料到这蛇骨竟还有这等化形的本事，它没有双眼，但顾楠之却觉得，它每次回过头来，似乎都在温和地注视着他。

骨蛇身形庞大，游了片刻，便已带着二人浮出水面。

顾楠之托着鉴寻的头，发现罩住他们的是离水面仅有一臂距离的不断颤动、挤压的肉块们。

在这些让人作呕的肉块中间，留有一道细小的几乎要被掩盖的光亮，那是蚀魂窟的缝隙。

顾楠之将鉴寻交给骨蛇，自己挣脱出来，踩在骨蛇结实的白骨上，用飞镰的乳牙朝着那缝隙用力一划。

只听着一记皮开肉绽的裂帛声，下一秒，伴随着怨念们刺耳的尖叫，顾楠之被那几团蠕动的肉团挤压着抛到了冥通银行青黑阴纹石铺就的地上。

顾楠之只觉着天旋地转，险些呕吐起来，身体沉重得像不是他自己的，应当是怨念造成的影响。

身侧，被业火灼烧的明文，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新鲜的血肉从伤口里翻出来，吐着黑乎乎的汁液。

顾楠之吃力地抬头找了一圈，才在另一侧，瞧见了同样被甩出来的墨绿的身影。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一点一点匍匐着爬过去。

片刻后，终于触到了那具侧身背对着他的冰冷的身躯。

鬼的体温本就比他的要低。

顾楠之安慰着自己，将鉴寻翻了过来。

方才救了他们的骨蛇已经缩小成原本的模样，重新游回到了鉴寻的右耳，乖巧地当一个装饰。

可他的主人，却还无知无觉地躺着，没有醒来。

银色的发、墨绿的衣、残缺的皮肉。

顾楠之就那样，静止在鉴寻的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视野好像全都被鉴寻占据了，却又连一处伤都不敢细细端详。

直到贺玄清带着哭红了眼的钟琴赶过来，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贺玄清已经如法炮制地利用强制关机再重启的方式，解除了黑客对于那白泽外形的智能机的控制，放所有客人自由。

现下，看到鉴寻的惨状，和顾楠之失魂落魄的模样，贺玄清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鉴寻伤得如此之重，理应要及时修补魂体，但这件事贺玄清爱莫能助，得找更高级别的阴司来处理。

可现在他们仍被围困着。

恰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振翅穿墙而来，稳稳地落在了顾楠之跟前。

他通体雪白，羽丝细密，头顶一点朱红饱满莹润，似丹砂点染。

他垂首看着一脸迷茫的顾楠之，口吐人言道：

“外头法阵封锁，我进不来，你方才穿了鬼帝所赐的玄衣，他命我来瞧瞧。”

竟是朱瘴使的声音。

顾楠之惊讶之余，却发现包括贺玄清在内的其他人都看不见这只从天而降的白鹤。

“这是我分身。”朱瘴使解释道，“旁人瞧不见的。”

顾楠之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想来朱瘴使来传信，是鬼帝杜修的意思。

朱瘴使以本源神识与鹤形法相凝炼而成的白鹤分身，就这样迈着细长的腿，慢悠悠地朝着被业火焚烧，胸前又梅开二度地被刨出个洞的嘶叫着的明文道：

“堵上狗嘴。”

话音方落，明文那怨念化成的触须便尽数塞进了他的嘴里，将他的嘴撑满，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众人都因这一幕愣住了，不知道明文又在发什么癫。

安静下来以后，朱瘴使化身的仙鹤，仙风道骨地踱回到顾楠之跟前道：

“帝君教我传话，你们最好寻个能圆场的说辞脱身，否则，都得葬送在这雷霆诛罚里，他也保不了你们。”

雷霆诛罚，通常是配合寂灭锁界阵一同使用的。

寂灭锁界阵能形成密不透风的结界，降下的雷霆诛罚会在劈开一切防御后引燃少阳真火，无差别地焚烧所有魂体，直至魂体消散殆尽。

“多谢帝君指点。”顾楠之其实早就猜到了他们的处境。

他心里觉得感激，没想到杜修竟还记挂着他，特意让朱瘴使来传话。可他暂时也没想到什么脱身的好法子，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救人，于是对着朱瘴使躬身一拜道：

“使尊可有法子能救鉴寻判官？”

朱瘴使像是此刻才注意到躺在地上惨不忍睹的鉴寻，踱过去瞧瞧，不怎么情愿道：

“他先前不是渡过灵气给你？如今那灵气在你身上养得如同开枝散叶的灵草，现下，你将自身阳气渡还给他便可。”

阳气？

给鬼渡阳气？

顾楠之面露疑惑。

“啧——”朱瘴使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但仍旧耐着性子解释道，“你那与他同根同源的阳气，恰好能中和怨气的阴寒，修补他的魂体。”

顾楠之虽然仍旧不是很懂其中原理，但也觉得朱瘴使不至于诓骗他。

于是俯身吻了鉴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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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修补灵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