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楠之愣了下,他之所以和贺玄清成为朋友并且做了五年搭档,便是因为贺玄清是真正能做到“众生平等”的人。
他的三个弟子都是他捡来的出身不好的孩子,从孩童养到成年,其实他自己比弟子们大不了几岁。
他对恶鬼鲜少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对诸神也从未有顶礼膜拜的敬意。
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像山水画里恰如其分的一笔,从不喧宾夺主,也不妄自菲薄。
可是刚才,顾楠之能明显从贺玄清传音入密的语气里,感受到不屑和轻视。顾楠之直觉是另有隐情,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问。
顾楠之端详着跟前的苍梧,他说话慢悠悠的,声音沉稳动听,如潺潺流水,带着股雅致的书卷气。
他的言辞,也让双方都觉得熨帖,瞬间就消了火气。加之最后他把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说由他来补偿损失,并且主动邀请合照,两边便都乐开了花。
和乐融融的氛围中,民警同志也松了口气,夸赞这位大明星不摆架子,胸有松鹤。
解决了这场纷争,民警把需要带回去录笔录的几位请上车,却发现门口又多了好些闻风而来的记者,其中不少是来蹭热度的自媒体,将民宿又围了个水泄不通。
苍梧于是又请经纪人出面,和媒体叙述了事情经过,发了劳务费,请他们用通稿交差,随后让助理给粉丝们送了几箱刚订购的面包和水,顺便卖了波惨。
当得知苍梧“身体不适、心情沉重”,围堵的粉丝们终于一步三回头地散了。
待事态平息,苍梧挂了电话转向贺玄清道:“玄清,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触了玄清的逆鳞,龟裂了他向来不苟言笑的表象。
“那你可以走了?”贺玄清的涵养使他勉力压着怒火。
“嗯……恐怕不行。”苍梧像是觉察不到贺玄清悬在头顶的逐客令,些许为难道,“我晚上还要去山顶拍戏。”
拍戏?拍戏剧组会不给他这位炙手可热的超人气大男主安排住宿?
“你知道,我喜欢清净,住不惯他们选的地方,更何况,我也想见见你。”苍梧像是知道贺玄清在腹诽什么,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顾楠之在一旁不动声色,但也已经听出来二人相识。贺玄清当着好友的面,并不想和这位狐仙大人叙旧,转身便走了。
顾楠之只好客客气气地和苍梧道别,追上了大步流星的贺玄清。
贺玄清到了厅堂,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随后召集经理、运营主管以及客房管家们,交代了接下来的善后事宜。
安抚、修葺、网络通稿……一样都不可马虎,省得那些个见不到偶像的粉丝又杀个回马枪,殃及池鱼。
这民宿可是贺玄清用师傅留下的地和他自己早年在香港降妖伏魔看风水赚来的辛苦钱,白手起家做起来的产业。
道观里除了他嫡传的三个弟子,还有二十来个弟子们捡回来的“徒子徒孙”,以及十来个负责洒扫杂役的老人。那么多张嘴要吃饭,都指着他养活。
如今这民宿负责“住人”,道观负责“体验”的商业模式,还是顾楠之来了以后,和他一起摸索出来的。
直到近几年,贺玄清才不用再为营生头疼,所以他不容许再生变数,生了,就捻灭了踢出去。
待贺玄清料理好诸多事务,回到道观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
三名嫡传弟子都忙着接待前来体验道门八段锦、抄经和五行养生套餐的游客,幸好负责餐食的老人发现两人中午没回来,给贺玄清和顾楠之留了冷食。
二人在斋堂对坐着吃了,吃到一半,贺玄清忽然道:“你别信他。”
顾楠之正细嚼慢咽着一块山药百合凉糕,闻言,抬头看向贺玄清。
两人之间相处五年的默契,就是“你不提我不问”。
就像贺玄清从来不会问顾楠之在自己寮房里藏了什么,但会默默帮顾楠之在寮房的门上加咒符防外人进入。
就像顾楠之从来不会问贺玄清的身世,但会在别人探听时不着边际地替他遮掩。
此时,顾楠之即便再好奇贺玄清和苍梧为何认识,也尊重他唯一的朋友,没有先开口询问。
贺玄清倒是愿意说,只是说来话长,于是思考片刻,斟字酌句道:
“我师傅上清真人是个棋痴,一次在山中独自下棋,有一千年灵狐不请自来,手谈几局,便一见如故,时常往来。我师傅将他引为知己,甚至借了自己的洞天福地给他修炼,但我师傅病重后,他一次也没来过。师傅走前,还念起他,说要把棋盘留给他……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接近谁都有目的。”
顾楠之知道贺玄清是非常敬重将他从尸体堆里救回来的师傅——上清真人贺一的。
听这里做得久的老人说,上清真人一心修道,对经营生计一窍不通,所以他在时,道观日子过得很清苦,贺玄清也是因此练就了如火纯情的厨艺,终日琢磨《山家清供》之类的典籍,利用有限的食材翻各种花样,大大改善了观里的伙食。
贺玄清从未抱怨过日子苦,但唯独不满师傅亲近狐妖。
听说每次那狐妖来,都会逗弄当时尚且年幼但喜怒不形于色的贺玄清,加之今日贺玄清说的“忘恩负义”这条罪名,也难怪贺玄清会对苍梧嗤之以鼻。
顾楠之虽不知事情全貌,但顾及贺玄清的感受,还是点头道:“我会留意的。”
正说着,手环便发出玉佩碰撞的玎玲声,这是顾楠之设置的“提示音”,南区又有新任务发布。
顾楠之调出任务信息,此次AI提取的任务关键词是“山鬼啖面”,A级任务,而且就发生在十分钟前。
“罗浮山?”贺玄清调出任务定位时顿了下。
再往下看,任务的模糊介绍里说的是——女星在罗浮山遇袭,被山鬼啃食了脸面。
——
乌云将飞云顶笼在阴影中,原本该穿透林间的光被滤成灰濛濛的冷,卷着竹叶簌簌作响,如交头接耳的低语。
那位想着拍戏前,来此处踩点的名为黄嫣然的女星,被平放在担架上,小心翼翼地抬着往山下走。
她脸上血肉模糊,坑坑洼洼地凹陷下去,眼球早不翼而飞,伤口深得可见白骨。
她那件波西米亚风的鹅黄裙子自胸口到腹部都已被鲜血染红,血水顺着软塌塌垂在担架外的手臂一路滴落下来,被周遭的花草贪婪地吸吮着。
最先发现女星出事的年纪轻轻的女助理,撑着最后的理智报了警,此时已是瘫软在地,因过呼吸而口鼻被套了个纸袋,在医生的引导下缓解症状,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另一位120急诊科的医生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对赶来的派出所民警和刑警支队的队长道:“这太邪乎了,不像动物啃的,倒像是人咬的,边缘还有齿印,但我看这儿也没脚印。”
有些年纪的刑警支队队长点头,没搭话,见女星的助理缓了过来,便点人去录笔录。
事发时,他们正好在附近处理另一桩案子,上面接了增援请求,便派了他们过来。
队里的技术人员们正蹲在地上忙碌,提取血迹、毛发等生物样本。痕迹专家四处转悠,很有些无所适从,因为线索实在是太少了。
“就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窜出来咬了。”痕迹专家边挠头边嘟囔。
“不都说山下镇着恶鬼吗?”因民宿冲突而忙了一上午的派出所民警,掀开些警帽,抹了把汗,“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那么邪乎的……”
正说着,忽然有一技术人员喊了声“队长”,刑警支队队长走过去,就见那人正用镊子小心夹起几块碎玉,分别放进物证袋里。
玉的主体是和田青玉,看轮廓,拼起来应是个二厘米直径的圆形物件。
内外两层嵌套,采用分雕连缀工艺,内层是可转动的红玛瑙拼黑曜石制成的,内外两圈都有阴刻的图纹,但被鲜血覆盖着,看不分明。
“感觉像个罗盘。”民警摸着下巴道。
几人正头碰头研究,忽然一名老刑警抬起头来:“不对!”
“什么?”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
“太安静了。”
他们刚来时不是这样的,觉察时,那连片的乌云已经压低到了他们头顶,又延展着自四方笼罩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没有了鸟鸣、虫鸣、溪水声……甚至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本就稀薄的光逐渐被墨色取代。
“不好!”
老刑警豁然起身,他的直觉极准,然而他刚要叫众人离开,一股阴寒伴随着血腥气就已聚集在了头顶。
厚重的阴云像是被什么飞速搅拌,逆时针旋转着形成了一个漏斗般的漩涡,漩涡底部生出一个若隐若现的圆盘,那物证袋里的碎玉如有感应般震荡起来,频率越来越快,最后竟挣脱了束缚飞向阴云。
三道玉璧相合的瞬间,机栝声隆隆如雷。一道黑漆漆的缝隙裂开在低垂的阴云中央,像是苏醒的兽的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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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鬼啖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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