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正刻,天朗气清,微风拂面,携卷来盎然春意。
在穿过城郊一众秀丽景色后,他们勒马停在义庄门前。
温久不免感到惋惜,此般时节本当游湖赏春才是,真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时光。
梅时雨抬手欲扶她下马,温久眨了眨眼,将身一侧,从另一边跃下,避开了他伸来的手。
与昨日不同,这一次,义庄的大门敞开着,像是在欢迎他们。
她回头望向梅时雨,只见他点了点头,向她示意:并无异样。
温久安下心来,与梅时雨一前一后进了庄内。
“二位官人,请。”
一个明亮的声音从堂内传来。
温久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昨夜在檐上的那个少年,他虽变换了声线,但吐字发音的习惯难改,她不会听错。
二人并肩迈进堂内,梅时雨率先开口:“你引我们前来,可是有话要说?”
少年不答,抬手按下花瓶处暗隐的机关,将他们身后的大门阖门紧闭。
温久和梅时雨相视一笑,面色从容。
少年压下心中疑惑,扬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小小年纪,记性怎么这么差?”温久语调婉转,“你把我们关在此地,不比我们二人的身份更奇怪?”
“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随师父验尸数载,还从未在大理寺见过你们。”少年笃定道。
“每年春闱,大理寺都会有新官入仕,”温久将鱼符递给他,“你未见过,也不奇怪。”
少年接过鱼符,查看了一番,确认无异后,态度缓和了几分。
“你们来找我师父,所为何事?”
“为沈家灭门一案。”
温久言罢,梅时雨仔细打量着少年的反应——他不自觉抿了抿嘴,双手紧攥,眼神中却又透着一丝期待,似乎很是纠结。
“若我没猜错,你师父此刻应是不在庄内吧?”梅时雨幽幽开口。
他此言犹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得少年脸色几变,愣怔地点了点头。
“我们此番前来,是想向邱仵作求证,关于沈家灭门案的验尸细节。”温久顿了顿,话锋一转,“我近日整理案阁卷宗,生出些疑问,还需小郎君为我解惑。”
她提起案阁卷宗时,少年眸光闪烁,又很快恢复如常。
梅时雨察觉到他异样的神情,接过温久的话:“姜录事想问,验尸记录会否……有两份?”
少年猛地抬眸,望向梅时雨,他自进门分明鲜少言语,却偏偏每次都一语中的,看来他们确实对案阁了如指掌。
“姜录事,我叫三七,正是负责沈家灭门案的尸官,”少年向温久见礼,“凡卷宗中的验尸记录,皆出自我手。”
“你确定,卷宗中的验尸记录,皆是你亲笔所书?”温久迎上他的目光。
三七颔首,顺势移开目光。
温久勾了勾唇:“那小郎君可还记得,沈家大郎君沈岫白的验尸记录?”
三七呼吸一滞,慌张道:“沈大郎君他……他周身灼伤严重,被大火烧得近乎面目全非,各中细节,卷宗记录得更为详实,姜录事一查便知。”
“是吗?”温久声音一沉,“我很奇怪,沈大郎君既被烧得面目全非,你们又是如何认出他的?”
“师父同前大理寺卿沈大人相识多年,沈家灭门那晚,又有当今的大理寺少卿在场,故才认得出。”
温久和梅时雨交换了个眼神,姜雪默下的那份验尸记录,定是三七所书无疑,只是,他为何写下那份与卷宗有异的验尸记录,就不得而知了。
“三七,沈家灭门一案牵扯沈家几十口人的性命,”梅时雨言辞恳切,“你确定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三七眼神躲闪,低下了头。
“我……我所书验尸记录句句属实,”他声音很轻,“至于其他,我亦不知。”
温久叹了口气,沈岫白的灵柩早已入土,根本无从查证,线索又断了。
梅时雨悄悄扯了下温久的衣袖,向她点头示意。
“叨扰了,告辞。”
温久和梅时雨还未迈出门槛,三七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师父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劳心劳力,可我身为仵作弟子,却对验尸之法一窍不通,实在有负师恩,”他哽咽道,“若此案有疑,皆是因我无能之过,三七,决不推脱!”
温久神情动容,回头望向他,温声道:“三七,你为何,将它放在大理寺案阁?”
三七微怔,面上缓缓扬起一个倔强的笑容。
“仵作验尸,为的就是一个真相,天下刑律,也是为求一个公正清明,”他目光诚挚,语气坚定,“我将它放在大理寺案阁,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发现这个真相。不论如何,真相就是真相,不可歪曲,不可谬言,亦不能被磨灭。”
温久眸光闪烁,回以笑颜:“那便祝小郎君,就算风雨如晦也能窥见天光,愿真理眷顾,昭明终往。”
碧波浩渺,滔滔江水倒映着天边旭日,让人的心境也跟着豁然开朗。
梅时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我大凉有此般有识之士,小久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是啊,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坚持着心中的正义,默默守护着大凉,才有如今的天下太平。”温久感叹道。
梅时雨扬唇一笑,指了指天边灿烂的朝阳:“小久,你看,今日定是个好天气!”
温久极目远眺,缓缓展颜。
回城的路上,温久无意间瞥见花铺门口的一株兰草,让她莫名联想到三七。
世人常说,君子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污,她倒觉得,他更似兰草——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义庄之行,她感受颇深,在心中的某一方寸,那炽热的、想要守护这昭明万里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 * *
在快行至大理寺的一个巷口拐角,姜雪焦急地四下张望着,快到辰时了,温久若再不来,她可真要误了点卯的时辰。
偏巧她刚在心中念道温久,温久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姜雪欣喜地朝她招手,待她下马,又嗔怪道:“阿久,你若再晚来些,我怕是官职不保!”
温久忍俊不禁:“近来坊间传闻,说这位沈少卿脾气不好,看来所言不虚啊。”
姜雪耸了耸肩,转身欲走。
“哎,”温久急忙拉住她,“我话还说完呢,你急什么。”
姜雪无奈叹气,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放心,赶得及,”温久压低声音,复又开口,“我们几次前去义庄,都未曾见到仵作,但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晓我们前去调查沈家一案。”
“也就是说,他未曾见过你们的面容?”姜雪一语破的。
温久颔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中不安,但愿此次冒用你的身份,不会给你招致祸患。”
“阿久勿忧,”姜雪微微一笑,“我的身份做不得不假,就算当面对峙也不要紧,至于其他,我见机行事就是了。”
“好,你千万小心,”温久嘱咐道,“今夜烟雨楼见。”
姜雪转过身,一改笑颜,神情变得凝重,方才她同温久说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她的身份虽不假,但只要是大理寺之人,便无不知晓,她根本没有前去问询的理由,她只是个被排挤到案阁的小小录事,哪有查案的资格。
她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事情尚未发生,就不要先杞人忧天了。
辰时初,姜雪不早不晚,正正好地迈进了大理寺的大门。
点卯结束,她本以为一切如常,刚想抬脚前往案阁,便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唤住。
“姜录事留步。”
姜雪回身,向他见礼:“沈少卿。”
“你的鱼符呢?”
沈霁白神情淡漠,似是不愿与她多费口舌。
姜雪旋即从佩囊中拿出鱼符,递到他面前。
“我听闻,姜录事昨日去了义庄。” 沈霁白直截了当。
姜雪心头一震,他怎会……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会知道?”
姜雪用力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前几日不小心弄丢了鱼符,这是阿兄给我做的……假鱼符。”
她急中生智,总算找到个勉强合理的借口。
沈霁白抬眸,玩味地望向她:“这么巧?”
“是姜雪粗心大意,还请少卿责罚。”
沉默片刻,沈霁白才又开口:“罚你今日洒扫大理寺。”
“是。”
他拿走姜雪手里的鱼符:“既是假的,还拿着做甚,让人发现,岂不有损大理寺声名。”
言罢,沈霁白转身离去。
姜雪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还好她应付自如,沈霁白应该不会怀疑到温久身上。
“你竟还能笑得如此开怀,是本少卿罚得太轻了?”
她一抬头,被折返回来的人吓了一跳。
“啊?”
“自去姚施那里,领一枚新的鱼符。”
姜雪愣怔地点了点头,暗自腹诽:他怎么神出鬼没的,真是从小到大、从一而终的难以捉摸。
* * *
下直后,姜雪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慢地走向烟雨楼。
她实在疲惫不堪,因而未曾注意到身后的人影。
沈霁白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姜雪,直到她走进烟雨楼内。
“忍冬,去看看,烟雨楼最近有何异样。”他侧头交代道。
“是,大人。”
忍冬脱掉外袍,解开发髻,立刻变了个模样,仿若一个风流的纨绔子弟。
他朝沈霁白点头示意,随后,快步流星进了楼。
温久倚在顶楼的栏杆处,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人流熙攘,一来一往,都没有她要等的人。
“让我猜猜,小久这是在等谁?”姜澈语调抑扬顿挫。
温久眉头微蹙,盯着他道:“三哥,你好好说话。”
“哦——”姜澈扯唇一笑,“我知道了,反正,不是阿雪。”
“喏,”温久指了指楼下,“阿雪。”
姜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忽地神色一敛。
“有尾巴。”
“且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孔子家语·在厄》
兰生幽谷,取自刘安《淮南子·说山训》:“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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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兰生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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