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一回生二回熟,再登导师席时,顾晏津已经不复当年青涩模样:

兜里揣着两盒薄荷糖,泡着胖大海的保温杯不离手,桌上两沓抽纸都打开以备学员煽情时擦眼泪用。

投票时也是该淘汰就淘汰,懒得再为只会干瞪眼嚎哭式演技的学员到底是去是留和其他几人据理力争。

过了一夜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决定随波逐流地躺平。

确实是这样,人家都没当真,你当真了,那么不合群的那个就会被视作为怪胎。戏台子都搭好了,这些人想演就让他们演,顾晏津也不愿再和他们费口舌。

于是今天再开工,录制的进度一下就顺利了起来,制作组也松了口气。

说老实话,要是再像那样录下去,节目看似有爆点,但实际上冲突一直在不断重复,这样只会让观众视觉疲劳,现在改过之后,节奏瞬间好了很多。

再加上今天的学员质量确实比昨天好,有记忆点的精彩镜头不少,实习生记场记都记出火星子了,中场休息的时候,顾晏津还扫了一眼。

综艺的场记单没有电影那样复杂,不同节目组的场记也不是完全相同,但有些习惯还是有迹可循,比如镜号、嘉宾环节、剧情、拍摄机位、录制时间。如果有后期补录的声音文件,还要备注音频号。

那实习生一会儿跑前面打板、一边回去趴在桌子上疯狂手填表格,屁股都来不及坐到座椅上,忙得两头汗。

周围人来人往的,大家都在忙自己手边的事,根本没人注意这边。

顾晏津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谁让你打板的?”

实习生愣了一下,确认问的是自己后抬起头来,茫然又忐忑。

“谁让你去打板的?”

顾晏津又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周围一圈人听见。

工作人员都跟着抬起头来,看到开口的人是顾晏津,一时心坠坠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好导演正在另一片场地忙,没有听见,艺统和编剧组的人闻声跑了过来,看见这一幕瞬间明白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导,这边太忙了,没能支得开人。”编剧组的小组长也是满头大汗,随便抓了个人道,“去摄影组找个人来打板。”

所谓的打板就是在拍摄结束后在镜头前合上记录了拍摄信息的场记板,主要是为了方便剪辑师后期对接素材。

虽然外界普遍觉得场记就是专门打板的,但实则不然,场记要记录很多重要信息,很难抽身再去兼职打板事宜,一般来说打板的一般都是摄影组的助理,除非是真的忙不开的情况,很少让场记顶上去。

让场记兼职打板,就像让导演拍摄只顾着看现场结果忘了开摄像机一样,听着都觉得可笑。让一个实习生坐在这儿顶两个人的活,完全就是偷懒、不负责的行为。但这行就是这样,剧组里不同的组类太多,不可能一个人就能把上上下下都打理整齐,难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顾晏津见得太多了,但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组,说一两句后也没再揪着不放。

“场记单打竖的,不要横版的,不方便记录。”他转过身,点了点那个实习生手腕下压的A4纸,“废条和空白条不是一个意思,不懂就问,不要乱写。还有这些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语气不算很严厉,但大概是板着脸的缘故,尽管脸足够漂亮吸引人,但还是能瞬间感受到他多年导演的气场。

实习生一时间被问得懵在原地,完全不清楚他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些,直到身边的同事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

“我、我之前没干过这个,也没有人和我说。”实习生一脸尴尬忐忑,看顾晏津没说话,也不知怎的,脑子一抽傻傻地问,“顾导,那这个场记单怎么写啊?有没有什么模板我参考一下……”

“……”

这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给点阳光就灿烂,顾晏津都差点气笑了,就连那个实习生身旁默默听着的同事也无语了。

“场记单不会写,打板也打得乱七八糟,上下一碰真以为走个过场就完了,到底是谁把你招进来的?”顾晏津冷冷道,“不会干就找人干,没人帮你干就自己学,别回头让剪辑和后期给你擦屁股。”

实习生自以为见识到了顾导的“温柔”,结果转眼间就被疾风暴雨扑了个满头,这下不敢再接话了。

顾晏津话虽然难听,但也是有原因的。

早年他拍电影的时候就遇到过不少这种事,最经典的还得是一个走后门进来的DIT,天天坐在那儿刷手机嗑瓜子、不拷贝素材也就算了,甚至还弄丢了一个硬盘,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拍拍屁股就走人。虽然顾晏津后面严厉处罚了当初把他招进来的工作人员,但是耽误的工作和时间却没办法弥补,最后也是通宵加班加点、所有人熬了一个多星期才补上这个漏洞。

在这行干得多了就会发现,到处都是不靠谱的伙伴:编剧、录音、场记、制片,多得是一拍脑袋就这样搭起来的班子,顾晏津也无法确保方方面面都监管到位,只能再严格一点、再严厉一些,才能减少事故发生时剧组承受的损失。

休息时间结束,顾晏津也要回去录制了。

场记实习生被训了一通,心情很是郁闷,一言不发地照着顾晏津的要求修改起刚才写的场记单,旁边的同事看了他两眼,还是慈悲地过来指点了两句。

教完新人,他不忘安慰:“别气了。”

“我没生气。”实习生摇摇头,“顾导挺好的,不是他说这些,我都没意识到。”

他虽然是实习生,但已经体验过剧组的人情冷暖,这行岗位都是流动的,捏在手里的都是吃饭的家伙,少有真心实意教东西的,不是天大的事根本没人理你,有个人愿意抽空点你几句已经很好了。

同事没想到他还挺懂事的,点头:“顾导脾气是不好,听说在片场更暴躁,在他眼皮子底下犯这种错误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即便是这样,每次他开新项目的时候总有一堆老人来找他合作。”

做事认真靠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工作久了就知道,话难听的君子比摆笑脸的小人好相处多了,起码前者不记仇。

说到底,在这社会上真正混得开的要么是人精,如曾含这样分寸拿捏得刚好的;要么就是肚子里有真才实学、硬通货的,别人得罪不了、也得罪不起。

天才虽然少见,但可惜前者也不多。

顾晏津回到导师席上,累得主持人说什么都没听进去,刚喝一口水,就看到张小岩别着麦、从门外走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视线相对,张小岩心脏下意识地收紧、微微呼出一口气。

在正式录制之前,虽然唐导说顾晏津不会看在他是朋友举荐的份上对他放水,但张小岩心里还是存了一点忐忑和矛盾。

矛盾的是,他既想光明正大地想到导师的认可、不必因走后门让别人看不起,也好证明他这些年并没有辜负自己;但心中又忍不住阴暗地想,如果顾导能够稍微关照一下他,会不会他也能有一个邵庭阳那样的机遇,他能挣更多的钱,不用让父母妻儿为了病情和生计发愁。

这样想完,他又会忍不住羞愧,但在昨天录制结束后,这些担忧都消失了。

“各位导师好。”他从容地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张小岩,今年29岁,毕业于xx戏剧学院,京剧专业,现在是一名话剧演员……”

张小岩的自我介绍很简短,他自己做的ppt也是含金量满满——

参演的话剧多得惊人,拉下来数目极为可观,ppt后面还放了几张他不同风格的定妆剧照,京剧剧照有白净小生、赤膊武生、还扮过旦角,话剧也是丰富多样,年代剧学生、书生、樵夫、普通职工……

他越往后翻,等待区和录播厅响起一片学员的惊叹。之前大家都半斤八两,虽然也有几个不错的,但也没有这样功底扎实的,一时间不少人心里都生出点遇见好学生的畏惧和担忧感。

大家都隐隐感觉到,如果他能过,恐怕就是这节目预备推出来的种子选手了。

越想,心里越紧张。

几个导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就连不怎么说话的何安行也来了兴趣,抓着他问了几个问题。张小岩一边回答,一边用余光观察着顾晏津的表情。

要说这几个导师中最严格的那个,非顾晏津莫属。这一天半下来,张小岩总觉得,这节目的下限和上限都在他这里。

顾晏津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详细地翻看着他的履历,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几秒。

他在看张小岩的话剧剧目。

唐导曾经和他说过,顾晏津当年在学校可是做话剧的一把好手,只是已经许多年都没碰过了。他心里既有敬畏之意,但深处又存了一点想要一较高下的意思。

不是无能者挥刀向更无能者的比较,而是一个能者遇到传说中的天才时的跃跃欲试。不仅是顾晏津要看看他的水平,他也想亲自领教一下对方的本事。

话不多说,张小岩展示时没有换装,直接就地在现场唱了一出经典的《锁麟囊》。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才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张小岩虽然长得高高大大,完全就是一个男人的模样,但唱起旦角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声音清亮有底气,咬字清晰,虽然不够甜美亮丽,但唱腔中自带一股豁达明朗之意,反而别有一番趣味。

学员众多,别说导师了,学员们自己都没记清彼此的公司和姓名——

首轮淘汰八个,待定八个,谁走谁留都说不准,这会儿记仔细了也没用。

张小岩特地亮出这一手京剧唱腔,确实有意表现一下自己,效果也的确如他预料的那般,这一亮相引得所有人都叫好,直接从一堆人中脱颖而出了。

“功底很扎实啊!”庄高飞也是喜欢演话剧听戏曲的,眼睛里的亮光掩都掩不住了,“毕业后还在唱京剧吗?”

张小岩刚高调了一下,这会儿稳重了许多,“很少唱了,还是以话剧为主,但有时候也会唱一两句来吊吊嗓子。”

他没有太谦虚,说的是实话,常听京剧的人一耳朵就能听出来,有段时间不练声音会很明显。不过张小岩特意准备过,在这个环境里他的水平还是够用的。

何安行也点评了几句,看得出来他颇感兴趣,和之前的托词不一样。他这个年纪年轻的时候刚好追上四大名角的末尾,之后又出了不少名角,好的坏的他都听过,一般的戏是进不了他的耳的。

张小岩一时心潮彭拜,知道另外三票大概是稳了,又下意识地看向顾晏津的座位。

这一看,心里又沉甸甸了。

顾晏津轻轻转着手里的黑笔,脸色晦明难辨,看不出是好是坏。

其他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顾晏津,曾含见他们没开口,便主动牵头道:“顾导,这次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话里带着笑意,明显是笃定了顾晏津不会卡张小岩晋级的位置。

“我没什么话说。”顾晏津抬头,忽然问,“临场小测,能接受吗?”

张小岩愣了愣,随后点点头。

他现在说不接受应该也没用吧?

录制到现在,这些学员最怕的就是顾晏津出的临场小题,顾晏津对非科班的学员会出学校里常见的表演题,比如说打电话、卖东西,或是一边卖东西一边打电话,换着花样的折腾;而是对于那些科班出身的学生出题就更刁钻了,总之,考完绝对是一场大汗淋漓。

不过张小岩倒是不反感,实际上,他还挺期待顾导会出什么样的题目……

但顾晏津没有给他上什么难度,他选取了94版电影《梁祝》里一段看起来不那么起眼的台词。

这一段讲的是祝英台女扮男装入学后,夫子询问她是如何来的书院、借此来打探祝英台的身世。

张小岩依旧反串扮祝英台,男装女装男,导演心说不愧是拍电影的,这么会抓点子,到时候播出估计场子直接炸了。

顾晏津当然还有更抓点子的,他准备亲自上场和张小岩对戏。

因为是临时小题,事前没有准备,张小岩紧急背了一下台词,顾晏津背着手站在对角线处、语气毫无感情地跟他对戏。

场记板落下,一声脆响,演出正式开始。

堂中数十书生落座,夫子负手踱步、慢条斯理问:“我问你,君子行则思其道,饮必思其源,你是如何来书院的?”

英台答:“我是坐车来的。”

“乘车而至?那就在后排择一位子,与同学同席而坐。去吧。”

“是,老师。”

夫子行两步,又顿下,“君子施必适其量,用必思其器,那你坐的车是牛车还是马车呢?”

英台答:“马车。”

“哦,那可以坐前三排。”

夫子又问,“是一匹马拉的车还是两匹马拉的车呢?”

“是两辆马车三匹马。”

“哦?那再坐前三排!”

“行李多少箱?”

“十箱。”

“书童若干?”

“没书童,只有十个仆人,一个丫鬟。”

听到这儿,学堂都躁动起来,不知是因为英台的铺张还是因为他带的是丫鬟。

“那你是睡上房还是睡偏厢?”

“文库。”

夫子语速急切,“那你这个膳食菜谱是上等菜谱还是荤素各半?”

“不知道啊,我和院士夫人一起吃,她吃什么我吃什么。”

话音落下,众学生一片哗然。

夫子点头,满意道:“望春同学,你起来,坐后面去,位子让给祝同学坐。”

到这儿,这一段戏便结束了。

英台初到书堂,性格天真烂漫活泼调皮,然而夫子迂腐、同学势利,整个书院中也只有梁山伯与她同是纯粹至性之人。

原片这段不过几分钟,夫子频频翻脸挪座,看得让人发笑,心中不禁鄙夷。

张小岩和顾晏津对完台词,再一抬头,忽然发现导师席上很安静,三个导师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表情和之前考核时显然不同,他心里一阵紧张。

顾晏津倒是很淡定,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结束了。”说着,他回到座位上,把自己的那票投了出去,动作干脆利落,“计票吧。”

彼时镜头切换,众人的目光随着那顶摄像机晃动,一同落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张黄色的票券。

张小岩,待定。

来晚了!!查资料废了点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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