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卷四

大年初九,宣徽院与禁军一行人抵达汴京。

因永懿公主薨逝,官家下了禁令——汴京城内商户可正常营业,但严禁叫卖,不许有集市闹市。

曾经的不夜城汴京,此时噤声了,全然没有佳节氛围。连着几日瑞雪,星罗棋布的正中心,那座朱红色的宫墙上盖着厚厚的银酥,如同一位雪中独立的红袍老人,庄重肃穆地注视着整个京城。

卯时,御街尽头的清风楼赶早,刚支起门厅,便有两位男子踏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年,一看便是矜贵人家的少爷,身披黑貂长裘,头戴银狐毡帽。店内升了炉子,比外头暖和许多,少年便解开黑裘,由身后的男人双手接住。

“少将军,还是披着罢,当心着凉。”男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把长绒上的雪粒子拍干净。

“热。”

少年惜字如金,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

少年里身穿着文武袍,一半银色圆领,一半红衣窄袖,腰间有玉带束着,勾勒得身姿十分风流。

男人凝望着少年的身影,一副满意的神情道:“少将军,看我多会挑衣服,您穿这身真俊呐!”

少将军不自然地轻咳两声,面颊微微红了:“江枫,注意礼数。”

被唤作“江枫”的男人见少将军咳嗽,又面色发红,立刻将手抚到少年额头:“还好,没发热。您还是把衣服披上,否则老将军要怪我,说我没照顾好您。”

少年轻轻推开江枫,稍微有些气恼:“你坐着,不然我现在就要怪你。”

江枫识趣地退开,少将军低下头,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嘟囔一句:“真不舒服。”

“但您今日要面圣!不穿这身,难道穿军营里那套麻衣?还是套着盔甲去见圣上?”

少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觉得面圣这件事十分重要,只想赶紧面完,赶紧启程回家去。

毕竟从汴京回到老家凌州,最快也要走三天车马,十五天水路。

自少将军奉旨前往楚州,至今已离家五年,这五年里,许多事情悄然发生了改变。

也有些人,有些事,或许不会变。

或许,或许……但少年心性漂浮不定,总怕彩云易散琉璃脆,日思夜想,离家越久,想得越多。

楚州地势与家乡凌州不同,楚州的高山顺着一条长江延绵不绝,某些夜里,少将军站在营帐前看着远处山脉的剪影,心绪也同山峦一起高低起伏。

少将军急着回去见一个人。

那人曾给过他一个不明不白的吻……那个鲁莽的,未经同意便悄然出现在少将军梦里的人。

身边的江枫针对“面圣”一事仍然喋喋不休,少将军一句也没听进去,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门外,雪停了。清风楼里进来一位黑衣短袄,腰配长刀的男人,店小二忙把掌柜的叫来,只听得掌柜毕恭毕敬地称男子为“都虞侯”。

都虞侯交代了什么,掌柜作了个揖,跑去后厨。

都虞侯在厅内环顾一周,径直朝少将军与江枫这一桌走过来。

“拼个桌。”

少将军点点头,眼神望着都虞侯的腰间,望得都虞侯有些不自在,索性将腰间的荷包拿出来,拍在桌上。

少年问:“您是凌州人?”

都虞侯摇摇头:“刚从凌州来。”

少年指着荷包:“凌州是我家乡,盛产丝绸绣艺。你这荷包做工不俗,行家。”

“别人送的。”都虞侯拾起荷包,哼笑一声:“你说凌州这地方,风水是不是挺奇怪?”

少将军眨了眨眼,示意都虞侯继续说。

都虞侯戏谑道:“凌州出了个剿匪英雄,听说是文老将军的儿子,用兵诡谲如神,朝廷十年未平的楚州山匪,那小将军五年便剿灭了。你说人家,横扫沙场,功成名就回来,也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少年人呢。”

讲完快意乐事,都虞侯又皱了皱眉,神情凝重起来:“同时,凌州也出了个大贪官……尸位餐素,贪了国库几百万两银子。官家要审他,他却噗通一声,跳进湖里自尽了。”

少将军听完,沉思一会儿,开口:“楚州剿匪并非他一个人的功劳,他跟着冯将军学了四年,中间还有叶将军的家人相协助,最后才在去年剿灭山匪……只是不知怎的,他最出名。”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是他手下的兵?”

江枫刚想说些什么,被少将军一把按住。

少将军没有回答都虞侯,又问道:“您说凌州的大贪官,是什么事情?”

都虞侯面色十分复杂:“你前些日子不在汴京吧——官家龙颜盛怒,这桩案子在汴京流传甚广,连我家老母亲都知晓二三,我也没必要瞒你。贪官乃是行德公,孔谦。”

少将军的眼睫颤了颤:“孔谦?”

“对,荣国府的孔谦,枢密院总都尉,正二品军机大臣。”

“行德公怎么可能……”江枫按捺不住,情绪有些激动。

都虞侯横江枫一眼,阴阳怪气地学他:“怎——么——可——能?人都抓来了!孔老贼死了,自然有他儿子替他还债。”

孔谦的儿子……孔谦只有两个儿子,大世子多年前便领了军令状,在昆仑山上掌兵,那便是……

少将军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孔影?”

都虞侯顿时警觉起来,右手按在腰间长刀上,眼神打量着少将军,谨慎问道:“你认识?”

少将军眼见瞒不住了,起身抱拳行礼:“在下文羽。”

——平定楚州匪患的少年英雄,文羽。

都虞侯愣了愣,“腾”一声站起身,向文羽行军礼。

“大内禁军总都尉许嵘,见过文少将军。”

掌柜的从后厨小跑出来,站定在许嵘面前:“都虞侯,姜汤准备好了!可以迎军爷们进来了。”

许嵘冲文羽点点头,道:“公务在身,文少将军幸会,日后许某上门拜访。”

文羽和江枫二人走出清风楼,禁军们得了都虞侯指令,鱼贯而入,与文羽擦身。

文羽朝禁军来处望去,见御街对岸停着两顶御轿,打头的轿子空着,第二顶轿子遮着珠帘,文羽只能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人的轮廓。

御轿左右守着八个人,四人着黑衣短袄,文羽猜测是许嵘手下的禁军,还有四个模样精致,披着水红绸子斗篷,隐约可见腰间系着宫绦——大抵是宫里的侍奉。

卯时过半,御街上陆续有商铺打开了窗户,烟囱里冒出了白烟。因不准叫卖,禁了早市集市,御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文羽站在长街一侧,恍惚觉得眼前飘起了鹅毛大雪,一切都模糊了,渐渐后退至虚无,唯有那顶御轿离文羽越来越近。渐渐的,文羽眼中只有那一扇狭小的珠窗,和帘幕后的绰约人影。

耳边心跳咚咚作响。

是他吗?

是他吧。

江枫还在念叨着:“少将军,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辰时。百官下朝后,官家会宣您进去,我就跟在您身后。官家在大庆殿里,你就穿里头这身,俊极了……”

文羽的神识已经溜走了,溜到街对岸的珠帘后。

文羽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御轿大步迈过去,江枫不明所以地跟在少将军身后。

“什么人。”见有人过来,禁军立刻警觉起来,拦在文羽身前。

文羽指了指御轿,问:“是荣国府的人?”

四名禁军面面相觑,手已经按在了刀鞘上,没好气道:“滚开。”

江枫慌了神,立刻护少将军在身后,好声好气道:“诶诶!大哥们别激动,误会了……”

四名侍奉见禁军这边有情况,趴在御轿边,冲里面的人说了什么,窃窃私语地交谈。

于是,珠帘从里面被掀开了。文羽见一只惨白的手,指尖晕着浅浅的红,从小窗中那片粉晶珠玉里浮出来。接着便是一双眼睛,一双盈盈温柔,含水带雾的眼睛,浅色瞳仁反映着融白雪景,几乎如琥珀般清澈透明。

那双眼睛望见文羽,不可置信般,猛地眨了两下,随后受了惊吓般,立即放下珠帘。

消失了。

他沉入到幽暗逼仄的小轿中,如同楚州寂寥的深山隐没在无穷无尽的暗夜里——这下,文羽连人的剪影都看不见了。

“阿影!”

文羽下意识叫出了声。

“哪里来的怪人?谁是阿银,我还阿金呢。”看守的禁军骂一句,正欲拔刀,却见都虞侯来了,从这怪人的身后,与怪人同一个方向走过来。

都虞侯摆摆手,示意禁军让开。

文羽快步,几乎是跑着来到御轿前,贴着御轿的那扇小窗站着,想掀开帘子看看,又垂下了抬起的手,只悄声细语地问一句。

“是你么?”

轿中人慌张无措,文羽只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似是在整理什么。

那只苍白的手又掀开了珠帘,慢慢的,轻轻的,像是怕惊碎了谁的好梦。

文羽鼻尖嗅到一丝奇怪的味道,像是长途奔波的疲惫、抱恙已久的病气、微咸的泪水和一点不易察觉的话梅味,几种毫不相干的味道混杂在一块,萦绕在眼前人身边。

他瘦了许多,文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长变了——也许是长大了,面上瘦脱了相,从前圆鼓鼓的面颊肉此时消失,微微凹下去——一副苦命人的模样。

“……文少将军,幸会。”

他开了腔,文羽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确乎是阿影,又感觉不像阿影。那个鲁莽的小孩什么时候沉稳了,竟然这么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为少将军?

变了。

彩云易散琉璃脆。

莫名的烦躁从心中升起,或许还夹着一点失望,文羽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抬手将碍事的珠帘一把揽到旁边去。

叮呤咣啷,珠玉彼此碰撞,叮当作响。轿中人好似被吓到了,手上慌忙动作。

文羽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轿内,男子的膝上,躺卧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睡熟了,男子温柔地将手掌覆在小姑娘耳朵上,怕文羽的动作吵醒了她。

“你……”文羽的声音打着哆嗦:“你都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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