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四年初夏,时年赵元青三十岁,刚刚踏入琅嬛境未满一个月。
她站在琼州岛灵乡谷溪云洞中的青石床旁看着她垂死犹不甘心的师父,天元老人。
天元老人已经活了300多岁,尽管大概比虚归境其他同辈活得还要长一些,在冲击更上一层境界时,依旧如无数前仆后继的前辈或同辈一样,失败了。
而失败意味着死亡,他快死了。
天元老人毕生都在追求虚归境后的境界,好像几乎所有踏入虚归境的武学强者都执着于此,也失败于此。
虚归境之后的境界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有武林高手,有当世大儒,奇淫巧技者,而这些人在擅长领域达到一定境界时,可有机缘感应天地,踏入琅嬛境。
叫琅嬛境的原因为,在踏入琅嬛境时,感应者犹如踏入仙家洞府,琅嬛宝地,在无数书籍获取最适合自己的功法。
琅嬛宝地会根据被召唤者自身情况降落几分最契合感应者的功法或绝学。
现世琅嬛境最大年龄已知为35岁,是一位世家妇人,自家家学入境感悟天地,她获得了一部犬儒经的书,随后以女子之身成为当世大儒,但也仅止步于琅嬛境,她死于乱世。
赵元青也是琅嬛境。她更惨一些。
三十岁,卡着年龄第四次入琅嬛境,只为获得了一部功法,混元经。
她十六七岁第一次入境,先后三次,入境后被师父强行拽出,总之具体技术不是很清楚,反正每次卧床至少半年,再由师父帮她修复,只为了选择混元功。
最后三十岁才勉强拿到。
不过师父似乎笃定她一定会拿到。
天元老人是在二十六岁踏入的琅嬛境,那是另一番奇遇了,他有两部功法,明洞功,以及混元经。
明洞功很全面,内外功都有,分上下两部,大概是用来淬炼筋骨的,赵元青学起来十分轻松。
混元经就不一样了,她取得后,那书存于丹田也读不了,她干脆不再管。
反正师父也没说让她学,他之后就闭关了,书又打不开,干脆不管算了。
赵元青心态十分轻松,她一向如此。
世间自琅嬛境继承武学、奇书者不下千人,有个明洞功,已经很好用了,她很知足。
像什么分花门掌门逍遥子从琅嬛宝地中继承的《化雨功》,春风化雨,有教无类,人皆可学,垂云派初代宗师张垂云的绝学《蘸婵功》,那都是得被编成故事,让说书人大肆传颂的传奇人物,踮脚都未必碰得上。
总之琅嬛境内的功法大致被分成三类:武学,文道,奇巧。
人人不尽同,有的只能一人学,有的却能举派皆修。
当然,她感觉最容易的还是以武入境,外练筋骨内淬神魂后,便有机缘入道琅嬛境。光是琅嬛境便已能打过世间行走的多数人。
但她就不一样了,可能为人比较老实,最后一次踏入琅嬛境时,人家不知名的神仙除了让她选混元功之外,还额外送她一本。
就是也打不开。
这世间出现修者不过五百余年,粗粗分了四类。
先是琅嬛境,大概就是赵元青那种程度,武功不赖,也没什么别的奇特之处,琅嬛境后是身沉境,入此境最年轻者约百岁,此境为大劫。劫在身魂不配,所有入身沉境者皆有神魂飘出之时,次数不定,时间未知。倘若魂在身内,亦感身躯沉重,束缚不堪。这也是很多琅嬛境修者选择投靠一方势力的原因。然神魂飘出乃缘法,曾有四大门派弟子醒时曰:“只感觉梦中魂奔千里,到古幽州战场痛快地打了一仗,巨神为帅,虫豸化兵,翻云覆雨,战无不胜。”据说获得了大机缘。然而大部分人神魂飘离之际,仅能化鸟化雀,化虎化虫,浑浑噩噩,甚至还有神魂永消之人,只留躯壳。
身沉境上境为自主境,意在神魂合一,无所不能,世间自主境不过百人,皆都是可开山立派的人物,到这一步目前已知年纪最轻者约两百岁。
最后则是虚归境,此境为此世间踏入虚归境第一人,垂云宗的老祖张垂云命名而成,这人也算是一代修界魁首,以为此乃最终境,在虚归境后期邀请当时世间名士参观他白日飞升,甚至皇帝都去了。然意外发生的悄然无声,不知为何全身挣扎化雾后仅含恨留下半句“不!……不对!他骗我,他竟骗我,不对!”随后□□化作灵雨飘下,当时在场人士皆因灵雨受益,成为一代宗师,也因此,垂云宗弟子在世间行走,任何势力都要给几分薄面,至今已成第一大宗。
自那之后至今,所有修者在修到虚归境后反而会放缓修行,不再内修,反而选择压制真气。
天元老人是个例外。
他虽是以武入道,但并不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他是为了求知。在踏入虚归境之后,抛弃妻女隐姓埋名地来到了这座偏远一隅却利于修行的灵乡谷,只为了搞清楚,张垂云为何说还有,虚归境的下一境是什么?修行的尽头又是什么。直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天下大乱,各地都在打仗,天元老人出山几次寻找妻女后失败,偶尔间发现她同他根骨相近,便收养了她。
那时她已能记事。
因此她清楚地记得是她本来是被父亲卖去当菜人的,天元老人也并没有什么善意的言语,只是一笔交易,一开始就讲得清清楚楚。
他问她要不跟他走,当他的徒弟,要帮他做事,要不就把她送回去被人煮来吃。
两条路,清清楚楚。
她当然答应,总之,那时还没活够。
他就把她带来灵乡谷,随便一扔,不见了。
之后他也很少出现,只教她口诀,指点招式,其余只让她自己摸索,她靠小明洞功十六岁便第一次踏入琅嬛境,那时候还住在一个乱七八糟的洞中,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留下的,十分骚臭。
就突兀地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师父截断。截断后全身筋骨犹如碎裂重组,日日在干草铺就石板上哀嚎不止,晕又晕不掉,那时,天元老人才同她讲了他收养她的目的。
若他有一日身亡,她需承接他的全部功力,届时将直达虚归境,再用自己的三百年时间继续找出虚归境上境。他甚至怕她不成功,前年又出去领养回来了一个同样根骨相近的6岁男孩扔给她。让她亲自教导。
那时候没活够,总之,不管是什么目的,先答应下来,赵元青立誓好好努力。
二十余载,赵元青现在已经忘记那时是怎么过得了,每日都很忙,一开始躺着动不了,接露水喝,爬去林子里找笋啃,上天还算垂怜,她四次入境都是春到秋,若是冬天,可能早就死了。
后来逐渐大了,要打猎吃饭,修房子,什么都要做,要学功夫修内功背口诀,要悄悄学字,了解常识,了解琼州外的世界,对了,还得养孩子。那个六岁的小男孩,她给他取的名字。
他长得像个小乌龟一样,肚子大大,四肢短短,很好玩。
不过印象略微深刻些的反而不是天元老人用竹条抽她时的疼痛,她是惫懒的性格,没少挨抽,但无所谓,这不算疼。她也不总见师父。他总是在这座灵乡谷瀑布旁的石洞中修炼。
反而还是孩童时的饥饿。
好饿啊,饿得什么都吃得下去,给口饭的话,没有自尊也没事,做坏事也没事,只要有口饭就行。甚至不是饭也行!那时真的是这样想的。
好在后来她大些,可以捡旁人不要的塞嘴中,做工,打猎,勉强吃得饱,赵元青总是吃得多多的。
直到前几年,她师父可能自知大限已至,她自那时起没再见过天元老人,每天便带着徒弟学习口诀,养徒弟玩,然后在山中打猎,依旧很忙,但有了闲暇。
再见时便是今日。
“跟你走的话,能吃到饭吗?”她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她问天元老人,因为想起她家乡旁邻居老妪在接回去打仗儿子尸体时,号哭着,哭自己的孩子甚至回乡时连全尸都没有,死后不得安宁。
现在的世道太吵闹了,她想死后能安静点。
天元老人哈哈一笑:“能。”摸了摸她的头。那是仅有的一次。
因为这个,她同意了,但这老头骗她,她是靠自己吃饱的。
此刻天元老人几乎力竭,赵元青慢吞吞在思考是不是现在就开始,但他突然暴起攥住她手腕,枯槁指节青紫虬结。那双浑浊眼珠迸发出骇人精光,凹陷的腮帮因牙关紧咬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三百载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沟壑此刻狰狞扭曲。
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总之,反正现在也跑不掉,师父还没死呢。
她叹了口气,也坐上石床,手中结印,按照老人在过去一遍一遍教导的,仿佛印刻在灵魂深处的口诀,一字一句,启动阵法。
最后一字诀吐出后,石床浮起幽幽纹路,她调整身体,掐印盘坐,随着阵法开启,她感到经脉立刻被大幅度拓宽,冷汗急流而下,全身筋骨仿佛时时碎断又重续,血液暴涨,全身的血管立刻崩裂,丝丝血痕立刻涌了出来,染湿衣裳。
她喉咙涌起的血遏制住了脱出口的脏话,好痛啊!
她在用自己的身躯吸进了老人的300余年功力。这是她与师父的承诺,也是他收养她的意义。
赵元青已经不知道持续多久了,先是神魂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时而成为饿殍遍地的尸体,时而入道成仙,成了河流下的小鱼,成了皇宫内的玄鸟,已非自己。但很快地意识混沌中她感觉血流得更多了,身体也更疼了,血管内好像被注入了一些新的,金色的,在发光的液体。那些液体让她全身战栗,甚至想死。早知道这么疼还不如死了。
算了,还是活着好,赵元青忍耐。
她神魂像头一次匹配上这具肉身,又不适应地妄想挣脱,好不容易熬过去后又踏入了空寂一片,什么都没有的一个世界。
这里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有,她像是这里的一份子,自天地初开便是。赵元青试图凝神打坐内修,很快入定。
——
她再次醒来时身体并不疲惫,反而感觉自己仿佛无所不能。天元老人最后也化作灵雨,和几百年前的张垂云身死道消滋养了众人不同,提前设置的阵法让这阵灵雨全部喂给了她。他的师父像没存在过一样,床上仅留着一席平日里垫着的皮毛,混杂着她流的血,因为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发黑了。
她把天元老人用的东西归拢归拢,放到了床上,又朝着石床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出了洞口后用轻功纵跃上山顶,走到山阳面搬了一块巨石,再次回来把洞口永久封住。
做完这些才抬头看了看天,已近卯时,月朗星稀,天光将明之际。再低头往瀑布下水潭看,她甚至看得清瀑布旁的野花上布满露水,露水闪着微光,一条赤练小蛇微微游过,青草轻轻颤动。
一切都很美好。她还活着,没死掉,就是看起来像个像个惨死的怨鬼一样,血和汗让她的头发,衣服和皮肉黏到一起,赵元青偏头思考了一下,脱掉衣服后跳下瀑布下水潭,浑身**地把衣服洗了,又洗了个澡,用内力烘干依旧带着血渍衣服后囫囵套上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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