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青睡醒时外面天已经黑,外面船伙计在挨个房门敲门喊着去琼州府的还有一炷香就到了。去琼州府的还有一炷香就到了。她拔了包裹在耳朵里的布头往旁边一看:啊……好像刚出门徒弟就没了。
外面船上逐渐热闹了起来,同屋的人也起来收拾行囊。
赵元青又翻了个面正躺着,心里突然想:他不会被人拐了吧?这船看着也未必安全。
没办法,琼州是这样的,被人逮到船上,一辈子就再也下不来,最后死在海里喂鱼。
她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弯腰找鞋,打算出去找找,找不到就只能把船砸了,大家谁都别想好。
木门此时恰好打开,元让蓝看起来十分滑稽,一手里拎着一盒饭。脸上蹭了几块香灰,鼻子里还塞着布头。
“……”她一愣,过去接过他手中东西。心道这孩子看起来倒比她聪明些。
元让蓝勉强扯了个笑,重新翻包袱找布巾擦干净脸,把饭给她:“哥,吃饭。”
他醒的早,起来后刚好赶上放饭,就扯开盖在脸上的皮子,学着赵元青塞耳朵的样子,拿布条塞住自己鼻子,又蹭了些灰,出去逛了逛,在甲班上吃了饭才回来,还给赵元青带了一盒。
赵元青点头,在床板上用大口迅速扒完一盒饭,起身开始拿东西。
“发什么呆呢?要早些去排队下船,不然就挤不下去了!”她一手拎起一串包袱一手拉着他开始朝外走。
……有点怪,从她生气之后,她再也没拉过他手了。
他手指瑟缩一下,手没用力,虚虚地被她拉着,也没抗拒。
夜晚的琼州府在元让蓝的第一印象中其实是由像萤火虫的一盏盏船灯组成的,因为房间在船左侧的原因,他出来后第一时间并没有看到岸边,而是夜空和大海连成一起的盛大幕布。而渔船像萤火虫一样,闪着晕黄的光,散着,漂浮在幕布上,这让元让蓝感觉有些眼熟,有点像他在茅草屋住着时,夜晚练功的空旷处,只是此刻少了草木清香,多了鱼腥味。
刚去灵乡谷时,赵元青还帮他抓过萤火虫,用灯罩摆在他窗边。可惜后来在觉得他因为某些事情让赵元青不高兴了,她就不给他抓了。
不过其实他也没有很想要。
想到这里他有些烦,赵元青对他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就显得很坏,便微微挣扎,要把手缩回去,但又被赵元青更紧地抓住了,她还瞪他一眼。
元让蓝更烦了。
人很多,赵元青估摸着算了一下,这样的一艘船能装二三百人下船时,远处灯火辉煌,二人排队进城后,她带他去的是她来琼州时常住的客栈,很廉价,以往自己来卖皮毛都住这儿。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琼州府的时候,听船伙计说这家便宜又离码头近,来了这里打尖住店,头回是住的人字间,那是大通铺,一张十数米的土床上用竹席铺着,用薄薄的竹片隔开了十二个人的床位,几乎不隔音,味道也称得上有特色,晚上睡觉得用布头塞住鼻子耳朵才行。
那时候她干活手艺也不到家,皮毛处理的潦草,只能等晚上天黑才去码头卖,指着有客人会因为天黑看不清楚而能卖出略微合理些的价格。
只要不给铜板就行,但在琼州讨生活太难了。
那时也没什么钱,睡觉的地方又实在难以忍受,就只能在客栈大堂厚着脸皮点了些最便宜的花生米,慢吞吞地熬着时间。那天她是后去的,和一对父子拼了桌,应该是一位常跑码头的船伙计归乡请自己的孩子吃饭,她闲着没事就听那对父子聊天,他们坐的地方离办理入住的柜台很近,很多人都在住人字间。那孩子大概开蒙了,因此识字。便指着柜台后的牌子问父亲“父亲父亲,为什么天、地、人,有三个类型的房间,大家都要住人字间呢?是因为人字间最好吗?”
那父亲沉默了一下,摸了摸头。可能还抱着不忍心打破孩子的童真的想法和他说:“对。”
旁边一位同样很朴素的船员轻蔑嘀咕了一句:“俩傻子,当然是因为人是最不值钱的。”
她没忍住,在那商人出门时悄悄用米饭化劲打中了他的嘴。那船员痛叫,但也怕得罪得起武者甚至修者,也没吭声,忍气吞声地离开。
然后当天晚些去卖皮货,市集就在码头附近,可能是因为方便,其他好些的酒楼以及妓馆也集中在这附近,她眼神很好,又看到了这位父亲,鬼鬼祟祟的进了一家看起来不是很正经的地方。
那里可比请小朋友吃饭贵多了。
……
她忘了那时候多大了,但应该还小,总之,琼州这个地方很复杂,大家不讲究礼仪道德,也没什么良心之类的,吃亏了就认,然后下次骗别人,反正没什么好人。
骗的就是别人自愿给的。只要不骗到老爷们的头上就行,那是真的要被关进去的,打死都有可能,人确实不值钱。
但之后她每次来琼州都会住在这家客栈,依旧在大堂里点些不值钱的吃食,慢慢坐一阵子。
为了照顾小孩,她这次要了一间尊字间。客栈叫水是要单花钱的,在灵乡谷,他家后面几十米就是小溪,元让蓝在没给别人小指砸断之前,她每天都会给徒弟打水、烧水洗澡,后来他们冷战,自然没人打水,小徒就弟每天半夜悄悄出门去溪边洗澡。
赵元青忧愁地想,但他还是小孩子,成年人对小孩子都会宽容些。
“今天要洗澡吗?”她故作自然地问。
元让蓝正在收拾包袱里的衣服,听到这话僵住了一下,很显然他也想起了同一件事。
“……不了。”
她点点头,但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要洗你就直说。客栈有水的。”
“我知道的,师父,今天不洗了。”他回过头微笑道,手指还抓着待铺的被子。
她不再劝,嘱咐他道:“我出去得卖些皮毛,你在这里别出去,琼州坏人很多的,会抓小孩子去海上做工,一辈子下不来,亲人也找不到。”
元让蓝眉眼平静地看她:“师父,我会武功的,而且我也不傻。”
赵元青肯定是被骗过,他想。
她感觉自己确实操心得有些多了,徒弟看着确实聪明一些,便带着她刚刚翻出的几张黑脚狐皮,一张蛇皮,出了客栈大门。
琼州宵禁是在子时,目前此州名义上还是归天子管,因为大门派没人看得上这地方,市集基本也都是在码头附近,主要是卖给往来的船伙计以及船长,这些人如果从青州过来,到这里要七日,因此码头除了商贩外,街边还林立着赌馆、ji院等诱惑性场所。在这里摆摊也要交更高的税以及摊费。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赵元青这种一个月来一次的,早就和熟悉的商摊老板混熟了,只要不被突击检查抓到现行,正常给官府缴纳的高额税费,卖完货可以直接给商摊老板分三成就好,至于商摊老板再怎么分,她就不管了。
两张皮毛卖得很顺利,有官府或者商人的妻妾子女很喜欢这种黑脚狐皮,因为琼州动物少,海产多,琼州岛几乎没有什么大型动物,这种黑脚狐狸算是难得的中型动物,物以稀为贵。
只有一张蛇皮卖不掉,这蛇皮是赵元青收邻居家的成品,她不爱打这种滑溜溜的动物,小狗鼻子徒弟也不允许,他觉得腥的、味道不好闻的就会臭脸。
天元老人刚把他扔过来时赵元青才二十四岁,元让蓝六岁,瘦瘦小小地一个,赵元青为了给他补身体,才养了鸡鸭,又去山里找了刚下崽的母狐狸喂了他几年狐狸奶才养成今日的富贵模样。
其实他也会帮赵元青干活,甚至还会补衣服。赵元青捏不好针线,衣服坏了就随便缝缝补补,凑合着能穿就行,有时可能同一处一个月能开好几次口子。元让蓝忍不了,觉得不像话,便去学了。稍大些后二人做了分工。赚钱的事情归师父,一些家里的,简单的活归他做。
后来她发现徒弟实在是一个做事情非常利索干净的人,因此,偶尔元让蓝的阴阳怪气赵元青也尽量装耳聋听不见。
他一个人留在客栈她还是不放心。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琼州地缘偏僻,大家都没什么钱,除了粮食什么东西都买不上价。这种贵价皮毛也不是时时有客人的,她干脆全低价卖给商贩,自己去打听船票,买了两张,五两银子一张,回客栈时,见街边有买饮子的,很便宜,两铜板一竹筒,给小徒弟买了一筒,揣着仅剩的十余两银子回了客栈。
元让蓝已经洗漱完毕,他在看书,听到赵元青推门声后抬眼望她。
“明日寅正出发。”赵元青先去找了装银子的包袱,把卖得的银子都放一起。又抬头道:“吃饭了吗?”
“嗯,吃过了。蛇皮没卖掉吗?”他看着赵元青又把蛇皮塞回装皮料的包袱里。
“唉,琼州人除了粮食什么不压价?往北方走时再卖。这船中间停至云州一个时辰,到时我下船一趟。”她把饮子递给他。
元让蓝点点头,犹豫一瞬,还是接过喝起来,重新漱口才躺回床上,他朝内翻身,脸朝床内。
赵元青也吹了烛火,此时夏日,她在地上铺了层薄褥,开始打坐内修,二人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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