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先前在青关驿救下的小姑娘。”听得黛云如此说，江勉心中将事情盘算了个大概。

黛云简单将罗家同择梧书院的种种冲突说了，又提点他道：“我在书院里头用的名号是苏桃、苏先生，你可切莫说漏了嘴。”

“苏桃？”江勉挑眉。

“也不怕你笑话。”黛云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资助择梧书院，原也是一时兴起。当时正巧桌面上有碟桃酥，随口瞎取的。”

“殿下此法甚为有趣，勉亦当入乡随俗，便叫做……”江勉又岂会笑话她，拍向自己的剑柄道，“不若借了我这老友的名字，叫一回万重。”

黛云忽而发现，江勉即便这些年历练颇多，认依稀是她幼年时相熟的模样。

阿勉，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一句。放在心中，悄悄地说。春风不识，拂面而过，卷起耳畔细细发丝，美人笑靥如花。

二人左一句苏先生好，右一句万公子安，坐在马车上一路玩闹到了书院。

“怎般。”黛云活泼地跳下书院，打趣他道，“都说岁月催人老。我瞧着当不尽然，合该是将军催人老才是。你这将军的头衔卸下来，才有了几分‘朗多才俊兼年少’的感觉。”

江勉自己倒并未有所察觉，叫黛云一言点醒，略略思索果真是恰如其分。于是乐不可支地对黛云行了个拱手礼，道：“苏先生所言极是，将军合该催人老。”

二人俱笑。

江勉跟着黛云，穿过一片梧桐林，来到章禾平日里用以授课的闻经阁。不过今日的先生，却是黛云当时听章禾略略提起过的王举人。

叫桂初母亲上次那般闹事后，书院的学子又少些，只剩下零星的几位。倒真应了当年苗先生所提的匾额，颇有几分无人问津的萧瑟。

“我当年在此处进学，同窗多至数百人。”黛云的笑意散去，只剩下春风化不开的无奈，“而今不过这几位了，有些都还是家中有人在书院供职的。”

黛云怕惊扰了书院的小学子，说话的音量并不高。但王举人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已然停止授课，往他们的方向走来。

“苏先生今日好漂亮。”一个小脑袋探窗而出，却被另一个小脑袋驳回，故作卖弄般道，“苏先生今日是飒爽。”

几个孩子瞬间吵吵嚷嚷。

“这位是万重、万公子。我知交旧友，原想着带他来书院看看，不料打扰了先生授课。”黛云略带歉意地同王举人道，“章先生今日可在书院？”

“想来是在书房中。”王举人同江勉行了个简单的礼节，但对黛云却是颇为尊敬，“苏先生颇为仗义，不仅收留我等在书院吃住，还留意置办了新的青衫。学生一直想当面同先生道谢。”

“举人老爷可莫要同我们太过客套。”黛云当时也是为着替桂初一家解决生计问题，不曾想过能收到他如此感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梅初姑娘能帮忙，也实属凑巧，只希望赶得及会试。”

“梅初姑娘是位极勤勉的女子，已是都做出来了。”黛云不吝啬工钱，用料也是上等的。王举人却舍不得穿新衣裳，仍以旧衣示人。

可他生来严谨，怕黛云误会衣裳并未做成，这才出言解释。

“那便好，先不打扰举人老爷授课，我寻章先生说话去。”黛云惊讶之余，很是觉得高兴。梅初果真没叫她失望，想必日后许云韶抵达京城，也能共同出谋划策。

又挥别一同小学子，黛云正欲带着江勉去寻章禾，却见她已听见动静，出门相迎。章禾是何等聪慧的人，瞬息便猜出了江勉的身份，却也并未先道破了去。

黛云最先发现的是，素来一丝不苟的章禾，桌面上却杂乱无章地堆着一摞厚厚的纸张。

“随便写写，让殿下见笑了。”章禾忙将东西收好，压在镇纸之下。

黛云见此，也移开了目光，当无事发生。

“我这书院里头，好些学子走了。却不是先生教授不足，而是罗家最近广招学徒。他们的父母愿为那碎银几两，全都将孩子们接走了。”黛云摇摇头，这才同江勉说了实情。

“桂初的事情，并非偶然。只不过她性格坚毅，反应强烈了些。”这也是黛云几番无可奈何才接受的事实，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将完整的事情和盘托出。

江勉很是难以置信，半晌之后才道：“竟有此事。”

“不过我也想了个应对的法子。”黛云将背在身后的弓取下来，活动着脖子道，“我邀来了位远走江南的绣娘许云韶，来破他们这一家独大的局。”

“她的好些见解同我不谋而合，我身上这件便是出自她手。”黛云望向江勉，“许姑娘一旬前便已动身，想来顺风顺水，不日便会抵达京城。”

“某与先生同去。”江勉当即回答。

“自先帝放开科举，寒门学子才得以入仕，其中亦出过几位中流砥柱之辈。”江勉握住刀柄，横眉冷对、自带着股凛凛铁骑的气势，“此举受益颇广，毁于此道，心尤不忍。”

黛云朱唇微启，为江勉所言而震撼。

良久才道：“得将军此言，黛云不甚感激。”她方才调侃江勉是“将军催人老”，可现在却很有些感慨。

可江勉却自觉又在黛云面前端起来，见黛云正把玩着手里的弓弦，轻咳一声掩过尴尬，这才开口道：“殿下……苏先生可想试试那张弓。”

“那这书院里岂非要多一位先生了。”被他这一打岔，黛云这才缓神，起身将弓递给他，“还请万先生赐教。”

“这弓屋内施展不开，可莫伤了章先生的东西。”江勉见章禾已经准备护住自己那一摞子纸章，从善如流地将黛云带出了书房。

“你方才会那样说，我是并未想到的。”黛云直言道，“我觉得你若生在草莽，该也是个快意风流的侠士。”

江勉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得这样的形容，只觉得新鲜无比。也唯有黛云这般自由随性的，会说出这种话来。

“想来他日我现身江湖，定要大杀四方，才能无愧苏先生今日的夸赞。”江勉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亦随性而言。

“到时候你仇家林立，还不快些教会我使弓，好替你挡上一挡。”黛云把九耀弓从弓袋中取出来，其上用的极好的皮料，在光下微微有些亮意。

江勉失笑，从黛云手中接过了弓箭道：“卫炎，你去探探周围可有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免得伤着人去。

小亲卫依言离开。

借着等待的片刻钟，黛云听江勉讲了许多如何养护兵刃，只觉得尚有些云里雾里。

“回主子，周围已是都清过了。”卫炎虽然不似卫阳那般生性老成，可动作却是不慢的。

“那我们快些开始。”黛云瞧着这张弓，是愈发喜欢的紧，便将其举起来。

江勉教她摆好姿势，又怕黛云初学伤及自己，摘了扳指戴在她的拇指上，专注而又认真地开口道：“瞄准前面那棵梧桐树。”

“我看得真真的。”黛云摩拳擦掌，正盘算着叫他开开眼。但他们谁都没想到，想拉开名弓九耀，至少得半石之力。而要将箭成功射出，则最少一石。

江勉平日里头练惯了的，根本不曾考虑到，黛云同自己实在有些力量悬殊。

黛云有些遗憾地打算将举起来的弓箭放下，却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托住，江勉环着黛云，三指捏在箭尾上，轻声道：“殿下注意看箭头所指的位置。”

黛云猝不及防，撞上了江勉澹如纯水的一双桃花眼，此刻正泛着暖意，似乎全然不在意黛云无法将弓拉开。

胡言，这人的眼睛偏也生得如此好看。

随着一道破空之声，黛云脑海中只剩下如是想法。

离弦之箭稳当地命中目标，依照江勉的力道，甚至可以说是入木三分。

但谁都再分不出心思来管它，黛云想立刻去反驳章禾，谁说将军不能长得像话本中描写的那般模样？

还是煞风景的卫炎在旁边暗示性地咳嗽了一声，江勉这才如梦初醒放开黛云。

黛云有些不自然地晃了晃身子，手指随意指了个方向嘟囔着：“今日也玩的够久了，我该回去了。”

江勉瞪了卫炎一眼，有了种立马踹上他几脚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