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1)

过了小寒,天一天冷似一天,上头放开了宵禁,各家各户都慢慢开始准备过年的物什,街道上游人如织。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逐渐隐去,街边商铺渐次挂起了灯,一些走街串巷的商贩也开始支起自己的食肆小摊,粗布麻衣的男男女女匆匆忙忙的走来走去,凑成一阵引人心弦的熙攘声。

但若是从广邑王府正门看去,那些热闹就有些远了,闷闷的响在积石巷的尽头,无法穿透门前这条寂静的街道。

从朱雀街到玄武路,坐落的都是皇亲国戚的宅邸,公侯王伯的牌匾依次耸立,高门大户中的深深庭院,总会令人心惊,是以若非有人传唤,普通老百姓是决计不会往这边来的。

天光湮灭,广邑王府门前的灯笼有些昏暗,门口的侍卫前去传唤,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女子提着亮堂堂的灯笼前来,那灯笼比平常挂的大了一圈,底下还坠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鲤鱼,身体里散发着红色的光晕,好似下一刻就要在空中游起来似的。

侍女将灯笼递给门口的侍卫,说:“小寒过了,平姑姑说挂这灯,图个热闹。”

侍卫应是,正接过灯笼,才发现侍女身后还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广邑王世子,过了年才刚满六岁。

侍卫低头行礼,世子声音尚且稚嫩,只是语气不似孩童,颇有些老成持重,淡淡的说:“你去挂灯罢,不用管我。”

侍卫依言去挂灯,取了个木梯靠好,手脚利索的爬上去,将旧灯换下,于是那两条鲤鱼便在廊下晃动,格外好看。

世子只一个人坐在大门门槛上,看他们挂好了灯,就默默的看着眼前铺满雪的路,只有细细寒风,无一人经过。

广邑王妃带着侍女平姑姑出来寻他,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王妃叹了一口气,问:“王爷何时归家?”

平姑姑说:“据昨日传来的信,大致得除夕后,可元月初三便又要走了。”

王妃语气不太好,说:“就回来待这么几日,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

平姑姑没敢接话,只说:“世子想王爷了。”

王妃哼了一声,说:“每日不是上他爹给他安排好的那些武课,就是写夫子布置的文业,他还有空想王爷?”

平姑姑说:“小世子太孤单了。”

王妃说:“是啊,可惜他爹年年待在边疆,我也没法给他生个弟弟妹妹,那些个堂兄弟也没有与他同龄的,想当年我在闺中,姐姐妹妹真是不少,虽然有时候吵嘴打架,可总比天天一个人好。”

王妃思忖了一会儿,问:“府中就没有同龄的孩子?给阿峋做个伴也好。”

平姑姑说:“府中都是积年,许久没进过新人了,五六岁的孩童怕是不好找。”

王妃皱着眉头,广邑王夫妻成亲后一直低调度日,再加上广邑王常年待在边疆,府内只有广邑王妃和小世子两个主子,不需要多少人服侍,府内的侍人除了王妃娘家的陪嫁,就只有广邑王的几个护院侍卫,再没有旁人。

王妃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坐在门口高高的门槛上,外面寒风萧索,薄雪纷飞,这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了,她心里不免一痛,说:“那你明日与我上街看看罢,或是找个人伢子,给阿峋寻个伴。”

平姑姑应是,王妃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去为他裹好,与儿子一起坐在门槛上。

“想父亲了?“

宣峋与稚嫩的脸上出现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漠然,说:“阿娘,夫子上的课我听不懂。”

王妃有些讶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问:“那你可以请求夫子讲解。”

宣峋与摇头,说:“不是,阿娘,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无数超出他年龄能力的课业充斥了他的生活,他还太小,不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目的是什么,于是他又问:“我以后也要去边疆吗?”

王妃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去巷口看看吧。”

宣峋与点点头,拉起母亲的手,和她一起踩进雪地里,往巷口走去。

外面的街道果然很热闹,宣峋与第一眼看到一个卖灯的小摊,上面也有卖鲤鱼灯的,可是那灯格外粗糙,毫无神韵,根本没有广邑王府廊下挂着的那个灯好看。

王妃也注意到了,说:“你看那个灯,再看看那个小贩。”

那个小摊之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穿着棉衣,可还是冷的搓手,脸上是深深的皱纹,但对着每一个前来买灯的客人都努力的笑。

王妃说:“你是广邑王世子,所以你不用去做这些事情来养活自己,你父亲立下的战功能让你一世衣食无忧,但同时,你也需要承担身为广邑王世子的职责,你现在需要完成的这些课业,就是你的职责。”

王妃牵着他站在巷子里,外面是灯火通明的街道,明暗分割,王妃蹲下来,对着宣峋与说:“你还太小,或许还不明白,但阿娘会一点点解释给你听。”

宣峋与点点头,说:“我明白的,那个小贩卖灯笼让自己吃饱穿暖,我需要完成课业让自己吃饱穿暖。”

王妃笑了,点点头,说:“阿峋真的很聪明。”

但宣峋与又问:“我以后要上战场吗?”

王妃知道他其实是想父亲了,才会一直执着这个问题,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可能会,阿峋,虽然这是广邑王府的职责,但是也并不一定,或许到那时,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宣峋与点点头,不说话了。

王妃又牵着他走回去,把他带回房间,临睡前又问了一句:“阿峋想要一个伙伴吗?”

宣峋与一直沉默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沉寂下来,有些小心的问:“可以吗?”

王妃心里有些酸涩,眼眶发红,说:“当然可以,你好好睡,明天阿娘带你去找一个伙伴。”

宣峋与点点头,抱着王妃的脖子轻轻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谢谢阿娘。”

待宣峋与睡着,王妃才红着眼睛走出了内屋,平姑姑给她递了一方拭泪的翠帕,王妃接过,擦了擦眼角,说:“寻一个吧,最好是个孤儿,良民最好。”

平姑姑点点头,说:“我刚打听了一下,丈北路那边有个场子,有这种生意,且都是孤儿。”

王妃皱着眉头,问:“都是些什么人,别是拍花子来的吧。”

平姑姑摇摇头,说:“倒不是拍花子,听闻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有些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就送到这里,再转卖出去,只是大多都是孤女,男孩比较少。”

王妃不以为意,说:“这倒罢了,明日且去看看,若是有合适的男孩最好,若没有女子也可,左右待阿峋长大,都要配通房侍女,我帮他寻个干净漂亮的,有自小的情分,他也不至于抵触。”

平姑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世子身份尊贵,若只是一介孤女……”

王妃皱眉斥责:“你何时也这么迂腐,且不说我寻的只是个良民,况且只是给阿峋做个通房妾室,又不是正妻侧妃,哪有那么多讲究。”

平姑姑连忙告饶,说:“是奴婢想窄了,娘娘恕罪。”

王妃说:“你幼年就跟我,也是和父兄过过苦日子的,怎么在京中的锦绣堆里过惯了,都看不起良民百姓了?”

平姑姑暗骂自己不识好歹,语气谦卑,说:“奴婢只是觉得小世子金尊玉贵,所以……娘娘训斥的对,奴婢罪该万死。”

王妃淡淡的说:“不至于,起来罢。”

平姑姑心惊胆战的站起来,心想真是好日子过惯了,忘了王妃娘娘也是将门虎女,曾经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一方女将。

她暗暗叮嘱自己不要再犯,服侍王妃脱衣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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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世子应该睡在自己的院子,只是昨日王妃与世子谈心,将他留在了她的院子里,卯时过半,宣峋与准时醒来,见母亲躺在自己身侧,怕吵醒她,便不敢乱动。

又过了一刻,王妃醒来,便看见身边儿子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她笑了笑,说:“今日要带你去找伙伴,母亲没忘,起床罢。”

王妃伸手摇了摇床边的铃铛,平姑姑带着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服侍母子二人起床,外间开始布置食台,有条不紊。

待辰时中,马车从广邑王府出发,向丈八路驶去。

因着要过年了,各项生意都开始热络起来,马车撤了广邑王府的标识,可依旧能看出里面的人身份不凡,经过一小摊的时候,一直偷偷掀开帘子看外面的宣峋与动了动。

王妃探身一看,原来是卖一些白狗狸奴的,王妃直接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平姑姑会意,叫那小贩拿着狸奴一个个上前来让二人挑选。

宣峋与早有看中的,轻点了其中一个,王妃一看,是一只长毛的白色狸奴,透蓝的眼睛,因着天气寒冷,即便笼子里包裹了层层棉布,小东西依旧瑟瑟发抖。

平姑姑付钱买下,将笼子递上了马车。

王妃以为宣峋与会迫不及待的打开笼子抱它,结果宣峋与踟蹰了半晌,只叫侍从又拿了一件衣服将它裹住,再加之马车内也有炉火,见那狸奴不再发抖后,宣峋与便又安静的坐着了。

王妃好奇的问他:“怎么不抱?”

宣峋与抿了抿唇 ,说:“我想回去先洗洗它。”

王妃失笑,忘了自己儿子自小爱洁,记得去岁广邑王回家,给他用刀削了一把木剑,他爱惜的不得了,可有日下雨,那木剑被她不小心掉入泥淖,宣峋与死活不肯再去捡它,等侍从将其清洁干净,他才好好的收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丈八路,这边果然和平姑姑说的一样,已然成为一个较大的集散地方,游人也大多衣着体面。

王妃未明示身份,几个侍从也未清场,只围在母子二人身边,防止被人冲撞。

王妃边走边看,这地方在官府管辖之下,确实比黑市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里面的孩童也都穿着棉衣,只是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怯懦,看着屋外走过的每一个人。

王妃带着宣峋与走了一边,原以为他会选不出来,谁知他早就有了人选,和选那只小狸奴一样,走到一个屋子前,轻轻点了一个人。

王妃一看,是一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遮着脸,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王妃问他:“为什么要选她?”

宣峋与说:“她不怕我,和那只狸奴一样。”

王妃又抬头去看,那女孩也抬起头来,果然一双透亮的眼睛,和那只狸奴如出一辙。

平姑姑去商贩那里问了问女孩的由来,商贩说这个不是孤儿,其父母是京畿周遭务农的,前些年遭了天灾,日子本就一年不如一年,结果母亲又生了个男孩,实在养不起,将年仅六岁的她扔在了上京游人如织的街上。

商贩说:“你不晓得,她还是自己找来的,今年才七岁,和我说把她卖到哪里去都好,只要能活下去。”

平姑姑把事情都与王妃说了,王妃说:“倒是个聪明的。”

这边又召了个侍卫去查她的底细,对商贩说:“带上前来。”

商贩去拉她,细细叮嘱:“你这是通天的运气,这几人一看就是达官显贵,若是得了他们的青眼,以后便是荣华富贵也享不尽了,乖一些,都是为了自己,晓得不?”

那女孩点点头,低低的说了声:“谢谢,“顿了顿又说:”谢谢你给我饭吃。”

那商贩愣了愣,一向冷硬的心有些发酸,说:“我哪是为你,把你卖了我也有钱,如今看来怕是好大一笔钱。”

女孩依旧点点头,说:“那就好。”

商贩把女孩推到王妃面前,说:“这小女姓游,一年了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我只叫她阿游。”

王妃心里了然,怕也是什么招娣盼娣的遭烂名字,不提也罢,她低头去看宣峋与,小孩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于是便说:“以往的名字不提也罢,今日我为你取名,你可愿跟我走?”

阿游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夫人想让我做什么?”

王妃说:“我家小孩缺一个玩伴,你陪他玩就是了。”

一向表情淡淡的女孩怔愣了,有些呆滞,王妃又说:“自然,也算侍女,也要干活。”

这就对了,阿游恢复表情,点了点头。

平姑姑取了钱袋付给商贩,又取了她的一些契书收好,拉着阿游跟在王妃和宣峋与身后。

宣峋与还是不愿意牵她,他踟蹰了好一会儿,依旧收回了手,于是平姑姑拉着她走,但宣峋与一步三回头,似乎对她充满兴趣。

广邑王府的侍卫很快就回来了,她那背景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好查的,只是与王妃证实了一下,见各项无误,便敲定了她留在府中。将她送去宣峋与的院子前王妃单独召见了她。

从进入积石巷的时候,阿游已经差不多意识到了这户人家的身份,此刻屋内金砖铺地,香味氤氲,暖意融融,她跪在下首,极力使自己脑子清明。

那个衣着华贵的夫人喝了一口茶,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以往从未见过的世家风范。她有些羞耻,生怕自己弄脏了地面。

正恍惚间,便听见上首的女人说:“这是广邑王府,我是广邑王府的王妃,你今后叫我王妃便好。”

她脑子懵懵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或是有什么礼仪,她全都茫然,只呆呆的问了一句:“你没有名字吗?”

王妃愣了愣,笑了,说:“很多年没人问过我名字了,我叫…裴毓芙。”

阿游说:“那我以后叫你裴王妃好了。”

裴毓芙笑,想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却执着的希望别人有名字。

裴毓芙说:“随你,我先前准备寻一个孤儿,就是怕今后有什么变故,可今日却寻了个有父有母的你,我且问你,你与家族,可能了断?”

阿游没发什么誓,甚至没说什么签字画押,只说:“可以。”

裴毓芙没说什么,就这么信了,说:“我给你取个名字,你就去陪阿峋吧。”

容仪已照灼,春风复回薄。

今后你就叫游照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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