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凉大地,春日迟迟。
虽比不上江南春早、景致细腻,但胜在黄土肥沃,晚开的杏花淡著胭脂,盛满了层层叠叠的梯田。柔情似水的花儿与犁地的粗犷农人亦能构成一卷融洽和谐的春耕图。美不胜收。
一十七八岁的少女踱步在田垄间,时不时朝着村口轻颦张望,终于等到了从城镇里卖完柴回村的年轻樵夫黄阿春。
大老远就见阡陌间站着身段婀娜、气质如烟似画的少女,黄阿春一扫疲态,喜不胜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切道,“黛姑娘,你怎么来了?替你买的东西我亲送去你家就好了。”
“请黄大哥进城为我捎笔墨纸砚回来,本就在给你添麻烦,自然没有让你再特意跑一趟送上门的道理。”
“黛姑娘可不必见外。”黄阿春巴不得多有机会上门。眼前的少女生得白皙秀美,仪静体闲,衬得这十里八乡、肤貌粗糙的山野村妇黯然失色。其实站在她身边,他都有些自感不配。
乡里人娶妻,除了要屁|股大好生养的,能在农事家务上搭把手也很重要。黛姑娘虽然做不了什么农桑粗活儿,柔柔弱弱的,却让他横生了一股莫名的保护欲,想要娶了她,一辈子好好疼惜怜爱。
说起来,黛姑娘已经为她娘亲守孝了三年,合该到了出嫁的年纪。而且家中老嬷年老体衰卧病在床,若是撒手去了,她可真就无依无靠了。
黄阿春知道黛姑娘名唤云软,是五年前跟着寡母和嬷嬷从外地逃荒来的。这些年天下动乱,背井离乡、家破人散的落魄流民数不胜数,她们的遭遇倒也不见得稀奇。只是,这母女俩谈吐斯文温和,却也弱不禁风,举起都犁耙都吃力。想来以前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寒耕暑耘艰难糊口,生活本就不易了,更偏偏寡妇门前是非多。所以来到小山村后过得也并不安生,时刻得返防心存不轨的流氓泼皮。
黄阿春想着,待他和黛姑娘成亲后,一定要选一处更隐于林野的茅庐,避开山下的豺狼虎豹。
黄阿春自幼丧父,母亲受不了苦日子也跑了,是由身为村长的叔叔一家带大的。故此,这次叔叔作为男方长辈出面上门提亲。
病榻上的老媪吴嬷嬷深知自己痨病在身,命不久矣,不能再护小姐周全,于是将黄阿春仔细端量。这小子朴实勤快,从认识她家小姐以来就默默守护示好,从无轻薄不尊,想来是个值得托付的,不会让小姐受苦。何况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云软隐隐知晓黄阿春对自己有意,直到他登门求亲才感受得真切。少女心中喜忧参半。她对情爱二字一知半解,黄阿春这人她不反感,但应该也谈不上有男女之情。她在书里看过,若是恋慕一人,必然会伴有相思之苦。诗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有云,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而她,就算十天半个月不见黄阿春也不会挂念。
自三年前母亲郁郁而终,她便只剩下吴嬷嬷一个亲眷了。五年前黛家上下要被满门抄斩,多亏这位忠奴急中生智将她与母亲丢进潲水桶里混出了城,她们母女才得以脱险。
云软早已经把吴嬷嬷视作再生亲人。为了让老嬷嬷临终前走得安心,亦为了以后有个安身的依靠,少女勉强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反正,她是罪臣之女,这辈子被定了调,注定了要躲躲藏藏畏手畏脚的生活。精彩纷呈、天地间来去逍遥的日子统统与她无关了。凝着即将西沉的月亮,她不禁悲哀地想。许久,又自我安慰,只若黄阿春待她好,她便也不负他的恩情,从此男耕女织,隐居世外,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而且...以后请他替自己进城买书买画,也不必不好意思张口了。
三个月后,吴嬷嬷于睡梦中去世。处理好老人家的丧事后,黛云软随黄阿春搬到了村后的群山之间。只是没想到啊,割据当地的兵阀征集乡兵,新婚前夜下山采购喜礼的黄阿春被强征入伍,赶鸭子上架去了前线打仗。
望着空荡荡的茅土屋,双喜贴纸才糊上墙面,红烛还未点燃,自己却早早梳好了妇人的坠马髻,黛云软不免感到忧惧。她盼黄阿春能平安无事的归来,亦盼大雪封山前自己能储备好过冬的吃食。
白日迟迟,烽烟瑟瑟。
砍柴的老猎户正弓腰拾杨柏枝、青冈柴。大半辈子的狩猎生涯,让他养得敏锐的观察力。比如现在,树枝莫名乱颤,萎叶匆匆震落耳畔,碎石滚滚滑下山崖。发现有异动的他向山径处耳听目看,只闻一阵急催的蹄声由远及近,似雷鸣,如鼓点,不过顷刻,崎岖山道上便尘土飞扬。
一行便衣军士跃马扬鞭,数日来披霜冒露,锦衣夜行,一路从国都帝京逶迤向西,终于追赶到了烽烟腾腾的一脉山川大地前却倏地停了下来。这伙人虽布衣蒙面,但光看身形就知是健壮精良,不似这僻壤穷乡的本地汉。何况骏马上的鞍鞯辔头更是彰显出了其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只是,时逢乱世,各地藩王割据,年年交战,老猎户还真不好判断出这批人是何方神圣。
为首的男子勒马于崖边,只见远山朦胧如黛,垂云相隔,隐隐浮现三五片被年月炊烟蒙上层层厚灰的瓦舍和野草疯长的田垄。
此刻,高大挺拔的男人与默默无语的连绵峰峦共立斜阳,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进退去留。
“绕过这些山,再往前便是雍凉之地。”身后的副将上前请示,“主子,咱们还追吗?进了甘州军的地头未必是好事儿。”
“本王势必将那阉人捕拿。”男子心意已决,调整马头,扬鞭而去。
黛云软的茅屋外有一片野生橘林,早在好几个月前黄阿春就来做了规整,清除了杂草,还加了一层围栏。虽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北方的橘不见得好吃,但好歹是抗寒的冬产水果,有胜于无啊。
除此之外,黛云软也学着男人的样子,用他留在家里的猎夹,试着捕猎一些野兔野鸡。并且还早早收集起了枯木干柴,好让自己的冬天能不受冻。
黛云软怕冷,还是刻到骨子里的怕。她出生于气候温软的江南,逃亡路上缺衣少食,又不得不向着雪虐风饕的西北前进,很快就生了冻疮。原本那双弹古筝弹琵琶的纤纤玉手如一块块小紫姜般提醒她,以往阖家欢乐,锦衣玉食,琴棋书画为伴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思于此,目光落在了桌上新买的琵琶身上。这是黄阿春送自己的新婚聘礼,虽然工艺材质比不上自己在江南用的小叶紫檀,但能在地处偏远的小城小镇上弄到一把也是不易。何况,店家还赠了一本二手的曲谱,也能供她在这郊外老林聊慰消遣了。
黛云软本来就有深厚的底子在,家里请的师傅也夸她聪慧有天赋,如今捡起琵琶轻而易举。何况日头无聊,她又勤于操练,很快文明荒芜的山间就响起了她行云流水的琴音。
话说那一行从帝京来的便衣军士终于踩着绛红色的棠梨落叶,在天黑雨汛前赶到了一处孤村茅店歇脚。
这一路,越往西北,民生就越是凋敝。路边时不时有人草标卖女,郊外更有荒冢新坟无人祭,跟政权格局相对稳定的帝京和江南没法比。
众人翻身下马,副将歉意道,“今晚只得委屈主子在这荒村野店落脚了。”
被尊为主子的男子没多说什么,只在店小二的招呼下淡淡落座。观察店内一圈,锋利察觉其间有诈。这附近非官道要塞,也非贸商贸之路,十里八荒不过一两个小山村,店中食客打扮不一,有江湖浪人,更有行商马帮,汇聚于此是要作甚。他朝手下一个眼神示意,将士们会意,大掌悄然扣剑,只待男人一声令下,即刻利刃出鞘。
就在这时,有琵琶音从远处飘渺而来。仔细一辨,竟是江南名曲《聊赠一枝春》。音色见不得有多好,但弹琴之人一气贯注,收放自如,可见技法了得。在这瘠薄之地,能听到故乡之音,令男人意外。
不过片刻分神,屋外寒箭飕的飞来。得亏男人反应神速,轻功了得,扭开身体,以一缕发丝被擦断的代价避开暗器。大战一触即发,原本饮酒吃菜的那几桌人纷纷跳跃起身,对着便衣军将们拔刀相向。刀光剑影的杀戮在抒情柔缓的《聊赠一枝春》面前显得格外壮烈、讽刺。
男人的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就算以少敌多也不在话下。眼看就要杀出一条血路,却不想一大批甘州军赶到,不分青红皂白就以剿匪为由,开始无差别地射箭击杀店内人等。
轰隆一声惊雷,狂风肆卷,山雨骤来。三波人马一路逃一路追,厮杀的战场也从山脚茅店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山腰的橘园。
屋外大雨滂沱,山风咆哮,又有雷声不绝于耳。以至于屋内的黛云软听不真切外头吵吵闹闹是因为短兵相接、刺刀见红。
荒郊野外,天气异常,怪声不断。她莫名觉得惶恐不安,忙放下琵琶,吹灭一小盏烛火,瑟缩在被子里。蓦地一道白亮的光划过天际,黛云软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有两人打杀对砍。
这一幕与五年前被抄家时的画面重叠,她险些害怕地晕死了过去。黛云软强忍恐惧,翻出枕下的匕首,躲到床下。
所幸,一夜过去,雨停天晓,外面不知何时也没了动静。她一夜都紧绷着神经,紧握着匕首的手已经发麻,此刻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对未知的胆怯让她在床底多蜷缩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正午太阳最是明亮的时候才敢匍匐爬起。举着匕首,推开房门,屋外的血水早被大雨冲刷,一个人影都没有。
再提心吊胆去她的橘园看,直接尖叫了出来——果园里赫然躺着几具横七竖八的尸首,唯有一穿着甘州军衣裳的蒙面小兵,气息奄奄。
家附近突然死一群来路不明的人,黛云软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下山寻求黄阿春叔叔一家的帮助。可是眼前的小兵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她不能见死不救。凡事都分个轻重缓急,当下最重要的自然是争分夺秒施救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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