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外头气温骤降,行人裹紧衣裳匆忙回家。裴赴远还在听曲品茶,温玖轻轻推门而入,猫着腰在自家主子身旁耳语道,“世子,秦副将有急事来报,说是在东市瓷溪口居然发现了雪信的身影…”

男人闻言,神色一凛,内心一股愠怒涌起竟使手中茶碗捏出一道裂缝。片刻后,他神色如常,起身朝各位同好作揖,借故离去。

冻云积压,天色愈浊。城郊旷野上有片浩浩荡荡的芦荻滩被北风搅动,让人辨不清鹅毛大雪与芦花。

远远望去平原上似乎立着一行人。

十来个黑衣扈从淋着风雪,站在年轻主人身后岿然不动。温玖于裴赴远身侧为其撑伞,而他们跟前,跪着一名刀客打扮的女子。秦岁晏举剑架在她脖子上,只待主子吩咐。

“为何擅自归来?”这是第一次有女暗卫不服从他的安排。

面对裴赴远的质问,那名叫雪信的女子只觉得男人的声音比砸在自己面颊上的冰雪更令人生寒。虽对他心有畏惧,但雪信还是倔强地抬起头,“奴婢觉得主人给那农妇留下十万两银,大恩已报,仁至义尽。大可不必让奴婢继续待在那雍凉之地,牛刀割鸡,大材小用。”

原来,裴赴远离开甘州时,因担心黛云软安危,便让女暗卫留守在她身边。原计是让雪信扮作遇难民女,待心善的黛云软发现后将其收容,从此以姐妹的身份相伴,直至她的丈夫归来雪信再回京复命。不承想,本就对裴赴远悄悄恋慕、求而不得的雪信心有不甘。她早就嫉妒王世子对那身卑体贱的无知村妇青眼有加,还让她留在莽荒孤村,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到帝京,更是心生怨怼。于是便悄悄回来,打算在赋闲个三两月,等甘州那边战事平息了,再去跟裴赴远交差。雪信暗叫倒霉,这广陵王府的情报机构也忒神通广大了,她才回来几天就暴露了。虽然以往会为这遍布朝野的眼线、密探骄傲,可现在被捕的毕竟是自己。

秦副将请示道,“主人,打算如何处置雪信?”

“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腿,那就砍了喂狗。扔去脉络峰,余生囚禁其中。”

雪信慌惧不已,忙求饶道,“主人,奴婢知错,奴婢不敢忤逆主人。请让奴婢继续留在你身边伺候吧!!奴婢只是替主子不值而已,但初心是好的!”

裴赴远冷笑一声,初心?做他的奴才就不能有心。

她难以想象双腿残废永远被困在脉络峰有多么煎熬。脉络峰藏在一片十里绵延的枫林里,是广陵王府不为人知的情报收集机构所在地。在种满红枫的山上取名脉络峰,意为抽丝剥茧,漂净叶肉,清晰直取红枫之茎脉。一叶而观全局。

见雪信抓着裴赴远的衣角讨饶,秦副将用剑堵住她的嘴,“主人没杀你已是额外开恩。”

裴赴远平静地退后一步,嫌弃地拍了拍刚才被女人触碰过的地方,“没即刻处决你是因为这些年对你的栽培还没收回成本。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你了。”

说罢,他命身后一名叫雪翰的女暗卫出队听令,“本王要你即刻动身前往甘州,接替雪信完成差事。”

“奴婢听令!”有雪信的教训在前,雪翰自然不敢怠慢。

......

这几日白天天气晴好,就夜间偶尔有短促的雪哗哗落下。黛云软在屋内待了好几天,今天终于舍得出门,踩着积雪去山里逛逛。

崖涧边儿上二三枝消瘦的野梅。女人伸手折梅,揽入怀中。然后又去橘园巡查了一番。好家伙,被雪覆住的枝头居然挂着黄澄澄的小果子。虽然个头很小,看起来又苦又酸,但在白皑皑的大地上看到别的颜色,黛云软还是觉得欢喜。

女人抱着梅枝和三五个湿漉的橘子走回家去,临入门前,回头看自己刚才所到之处,皆布满了深深的脚印。一路从山坡逶迤到跟前。所谓雪中野趣,不过如此。

“阿春他媳妇儿——”远处的山路上有人朝她呼喊。

黛云软虚着眼睛望去,白晃晃的雪地里走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好像是黄阿春的二叔和二婶。还有一个略显佝偻的老者,她也不大认得。似乎没在村里见过。

待来人走进,她迎上前去,“二叔二婶,你们怎么来了?”

“阿春他媳妇儿,快看看是不是你老家来人了?”二叔喜笑颜开,给身后的老者让出位置。

黛云软后退两步,狐疑而戒备地观察起来人,只见眼前老者两鬓斑白,因冒着恶寒劳苦奔波的缘故,老脸被风霜割出茧口。虽然看着落魄,但却有隐隐一股长居高位的气质。

越看越眼熟,与尘封多年的记忆里某个人影模糊重合。她忍不住问,“你是?”

“老朽郦老雁。请问娘子可是姓黛?小字柔嘉?从江南嘉兴来的?父亲是黛庆平,母亲叫袁蓁蓁,外祖母乃曾经的三峡才女海微澜?外祖父也是川蜀名士?”

黛云软很是吃惊,这人说得分毫不差。

郦老雁一眼就认出这女孩是黛柔嘉不假。毕竟她与十年前病故的旧识海微澜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不枉他跋山涉水而来。老者险些老泪纵横,“我是你郦爷爷啊。你家住江南嘉兴,我偶尔因差事儿从帝京路过,还会去你家讨两杯酒喝。”

灰白的记忆慢慢有了清晰的色彩,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从她记事起,每隔个三两年,就会有一位爷爷上门来探望。她记起来了,有一次郦老雁奉旨来她家中宣读圣旨。年幼的她还曾懵懵懂懂地问过父亲,为什么郦爷爷的官服与别的大人不同?父亲说郦爷爷是深受皇上重用的内官,故此衣饰与文官武官不同。

“路远迢迢,郦爷爷,你是怎么找到了这儿的?”

郦老雁见有外人在场不好多言。恰好这时黄二叔见两人相认,便招呼着老人先进屋暖暖再说。黛云软拿出半吊铜板给二婶,“我这儿屋子狭小粗陋,灶台上也没菜没肉,既是我远方的亲戚来了,还恳请叔婶在村里帮忙买点鸡鸭鱼肉宰来吃。我先陪老人家说说话,待会儿再下山来帮忙。咱们一家子中午一起吃顿好的。”

郦老雁是侄媳妇儿娘家那边的亲朋,也算是半个亲家,没有不招待的理。何况要一起吃饭的话,他们家里还有两个儿媳妇和四个孙子呢,都来这小堂屋吃饭确实拥挤。但二叔二婶虽点头应了,却推脱着不肯收钱,后来在黛云软一番坚持下才勉强收下。

见黄家夫妇走远,站在柴扉处送人的黛云软暗松一口气,还好灶房有布帘遮住,不然一屋子来路不明的吃食摆着,可不好解释。

她才转身回屋,郦老雁就悲戚的求证道,“刚才在山下,听他们说你母亲三年前也走了?”

黛云软心伤地点头,“这些年来亡命天涯,流离转徙。母亲自从在秦岭感染风寒,没有及时医治,身子就一直不见好。而且她又总是担惊受怕,郁郁寡欢。如此身子难愈,心病难医,如何能撑到现在。”

见眼前苦苦寻觅的旧故遗孤,在这世上举目无亲,郦老雁心中滋味难言。他出身寒微,幼时贫病交加,多亏遇到了豪爽善良的海微澜,做了她的侍从,才有了个安身立命的依靠。可惜命运无常,后来他与小姐失散,辗转被卖到了大内皇宫,做了净身的太监。等十年后再相遇,小姐已经嫁给了名满天下的川蜀袁氏。

“不过,郦爷爷你怎么会从帝京不远千里找来甘州的?”黛云软先是好奇,再看老翁布衣破袄加身,显然已经步入穷途,她更是忧心,不禁猜测他也遭了事儿。

郦老雁深深叹了一口气,“自三年前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我的处境就如履薄冰了。如今我年老体衰,又被朝中奸佞追杀,对朝廷和大内心灰意冷,原想着死了一了百了,但始终不放心你与你母亲蓁蓁,便一路辗转打听,寻到了这甘陇腹内。看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见世间亲友都相继落难枯萎甚至凋零,这俩老少都悲痛万千。黛云软挽留道,“郦爷爷不必担心老无所依,不如留在我这儿吧。隐居世外,安度晚年。那些追兵大概不会寻到这里的。”

郦老雁摇摇头,“柔嘉,郦爷爷不能留下来拖累你。追杀我的人在朝中势力之大,手段之狠,你小小女子无法想象。这次若非偶然被他们在朝中的政敌所救,我可能早就在尸骨无存了。”

黛云软苦笑说,“我也是被朝廷缉拿之人,不论是官府找来,还是那些你的仇敌找来,横竖都是死,我有什么可怕的?”

不料此时,郦老雁听了她的话后却忙否认道,“你跟你母亲逃跑后不久,朝廷就以为你们死了,早结案了。”

“什么?!”黛云软不可思议地瞪大眼,说话都激动得有些结巴,“可是...我跟母亲从嘉兴逃到淮南时还撞见过官府张贴的海捕文书。”

“我在帝京听说你们从官府手里逃出去后,便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弄来了两具年纪与你们相似的尸首,暗中打点,这才勉强蒙混过关。”郦老雁解释说。

黛云软捂住嘴喜极而泣,“所以...朝廷早就以为我跟母亲死了?已经停止追缉我们很久了?”

就那么一瞬间,黛云软脚上无形的镣铐“咔嚓”一声解开了。她先是狂喜,再是感激,然后却是无奈……如果早个一年半载就得知自己恢复了自由身,那么,当那个男人说要带她走时,她是不是会毫无顾忌地随他南下?他们之间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在二叔二婶处吃完饭后,老头宿在了他们家多余的客房里。说是客房,其实就是原先拿来堆柴的土屋。不过山村就这条件,郦老雁也是寒苦出身,又在逃亡的阶段,自然不会挑剔。何况,黄二叔家本就猜测黛云软以前家世不凡,如今见她娘家亲友在洗去一身风尘后品貌威仪,不似一般等闲之辈,所以对他也是格外敬重。

黛云软见时辰不早了,也提着灯笼打算回家。两个表嫂好心相送,并叮嘱道,“最近土匪猖獗,听说隔壁村昨天就被洗劫了。表弟媳你最近可得谨慎些。我记得你们家里有个地窖,赶紧把值钱物件儿都搬进去藏好,最好晚上也睡里头。”

另一个嫂子也说,“实在不行你先搬下来,跟我们挤挤。反正咱们男人都不在家里。”

云软点头说好。自听说郦爷爷偷梁换柱将官府蒙混后,她便如释重负,走路时双脚都轻快了起来。她憧憬着自由的未来,自然也更惜命了。

往后几天,郦老雁跟黛云软分享了许多长辈们的故事。从她父亲赶考、入仕、迎娶她母亲的经历讲到她外祖母带着他沿着三峡游历到长河入海口的往事。甚至还给她说了许多宫廷见闻。云软听得津津有味,越发渴望做个逍遥散仙,见识天地之广。她想着,既然与黄阿春结成了连理,那便等他归来,再游说他与自己同行。

不过提起黄阿春,郦老雁难免关心其人品。在田间地头雪地散步时,黛云软实话道,他虽不通文墨,但待自己极好。郦老雁却是过来人,一语破的,“莫怪郦爷爷市侩。他是山野粗人,你出身书香世家,身上继承的是你家祖上好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深厚底蕴。璞金浑玉,总是难以掩盖的。若非你落难,他如何能够得着?既知你是明珠,他自然会爱戴有加。”说到底,郦老雁心里就是替黛家感到可惜而已。若不是因为那场无妄之灾,她大可许配给大有作为的青年才俊。

“不过,你既以为自己还被朝廷通缉,怎么敢去官府缔结婚书?”敏锐老成的郦老雁似乎逮到了漏洞。

黛云软暗道,不愧是在大内摸爬滚打大半生的人。从郦老雁方才对黄阿春的态度,她心底就隐隐有了某种预感,郦爷爷是在寻找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可以转圜的余地?她答,“自然是想办法用的假身份。”

“那你们之间便不能作数。”郦老雁有了底,不由心情大快,“何况我前几天听说,那黄阿春还是新婚前夜被抓走的。你们至今没有礼成,可见是上苍也不忍你遗珠沧海,匆匆低嫁。郦爷爷就问柔嘉你一句,你可是真的心悦那黄阿春?”

黛云软犹豫再三,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对他只有感激之心,没有儿女之情。”

原先郦老雁觉得人生灰败无望,只想着确定故交后人安好后再下黄泉,这下看来,自己还得再多活几年才行。袁蓁蓁已死,黛柔嘉是海微澜的唯一后代。他有责任像当年海微澜倾尽全力拯救自己那样,照顾她的外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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