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里,徐幼京望见了四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尚不知天高地厚,死缠烂打地央求着祖父,执意要随商队出远门。
这是她头一回离开南域,踏向异国的土地,而第一站,便是西楚。
长途奔波让徐幼京难以适应,特别是经过一些崎岖的山路时,剧烈的颠簸让她浑身难受、犯恶心,几次三番想说:“不走了,要回去。”
可肩上压着“言出必行”四个字,又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行告一段落,一来一往上千里路,徐幼京却早已将途中的狼狈置之度外,庆幸当初没有半途而废。
她游览了西楚最大的集市,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有和善的纯血妖,有因战乱沦为流民的人,有悍然打劫商队的亡命徒,也有为民除害的仙使。
等等,不一而足。
从此,徐幼京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漠孤烟直的西楚,烟雨杏花肥的东虞,冰原雪纷飞的北朔让她如痴如醉,时常苦恼不能一日踏遍四方。
真让人堕落啊,只想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幻境里,第一片雪花还没落到她发丝上,画面又不知第几次的“咔擦”一声。
混着污血的黑雾卷走了温柔乡,徐幼京来不及反应便滚进沼泽地。
这一次,徐幼京感觉她和幻境里动弹不得的自己融为一体了,糜烂带着花香的黏土挤压着身体。
吸一口气都奢侈,意识迷离,直到窒息要晕死时桎梏才骤然消失,大团混着一丝血腥味儿的空气灌进肺里。
徐幼京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体悬空,双手双脚被绑在一条粗木棒上,没感觉到疼痛,但大半衣裙都被血浸透了。
前后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抬着她穿行在竹林的小路里,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
“这小女娘真标志,正好抓回去献给寨主当压寨夫人。”
后面接话的声音更加猥琐几分:“不如咱哥俩先享用尝尝味道?”
徐幼京:“……”
这是那?他们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徐幼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另外一团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进脑海夺走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的意识被搓成一条一拉就断的细线。
闯进来的记忆搅得识海里鬼影幢幢,徐幼京刚勉强把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又一声“咔擦”,幻境破碎。
“哼……嘶……”
这次,徐幼京疼得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是错的,只能听见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汗水糊住了全身,冷风一吹,感觉处在冰火两重天里,识海痛得颤抖不休。
“这次的人肉真不错,哈哈哈……”
一句浑厚又黏腻的男声震得徐幼京耳膜都要破了,徐幼京强行掀起眼皮,血腥的画面直击眼球。
两只半人半熊的纯血熊妖下半身覆浓密棕毛,上半身似人却覆稀疏熊毛,双臂肌肉虬结,面部的棕色稀疏,幽绿的双眼透着凶光。
正面对面蹲着,用尖锐的獠牙啃食两条人胳膊,流出的血全粘在棕毛上了。
旁边还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大锅。
澄澈又满是星星的夜空下,先前抬着她的俩土匪都身体不全了。
一个被切成几块叠成一垛,一个脖子上一条粗绳吊挂在身前的树枝上,四肢空空如也,打满补丁的上衣被血糊在躯干上。
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够够的盯着徐幼京。
徐幼京:“……”
她想哭,想吐,想跑,但是灵魂像个外来物,不能向身体发出指令,只能被动忍受传遍四肢百骸的痛楚。
徐幼京看着熊妖把切成块的肉丢进大锅里,哈喇子直流,没等几分钟就捞起来,迫不及待的塞进血盆大口里。
直到吃饱喝足后摇摇晃晃地,勾肩搭背地靠近徐幼京。
“这个带回去献给老大吃还是现在就吃啊。”
“这个水嫩嫩的,带回去给老大肯定能讨到彩头。”
两头熊妖边说边打饱嗝,恶心的口气扑向装死的徐幼京。
徐幼京闭着眼,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不敢抖一下,以为要被拆骨入腹,却听见巨物倒在地上发出的两声“咚咚”声。
她感觉到一只宽厚的熊掌用力擦过裸在衣裙外的一节脚腕,被尖利的爪子划出两道浅浅的血痕。
“我带你走。”清冷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接着,一双温热的手开始解她手腕上的绳子。
徐幼京:“……”
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慢慢破碎,吐不出一个字,刚费力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是谁,“咔擦”声再次想起。
只来得及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木香。
香火旺得呛人,满庙的熏烟像是活的,顺着佛像的眉眼爬,要给冰冷的泥胎偷偷镀上一层烟火气。
也可能,是佛祖贪恋人间的香火,甘愿被熏得睁开眼。
奄奄一息的徐幼京抱着正流血的手臂,蜷缩在巨大的神龛下,无实体的厉鬼从地上爬出来,爬上她的身体。
“佛祖保佑我!”
佛祖慈悲地看着她,对徐幼京的哀求恍若未闻,纵容厉鬼将她吞没。
这时,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冲进寺庙,赶走缠在徐幼京身上的厉鬼,将她抱进怀里。
清冷的男声再次响起:“我带你走。”
徐幼京已经迷离的双眼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感觉到疼痛正在慢慢消退,伤口在慢慢愈合。
也察觉到意识在慢慢消散,却被一声急切的叫喊和拍门声惊得停止涣散。
“小姐,你怎么不开门啊?是我,云杉。”
这声音像自万米高空坠落,砸进湖里炸出漫天水花,层层叠叠的涟漪把血腥熊妖、阴冷厉鬼、连同淡淡木香扫出徐幼京的识海,也把她从幻境中揪出来。
徐幼京“腾”地一下从被窝中坐起来,一大口清新的空气被她吸入肺部,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青色床幔。
徐幼京一脸空白,掀开碍事绣被,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没有锥心刺骨的灼痛,浑身清爽有劲,连手臂上被她用剪刀和指甲弄出来的伤都没了,划破的衣袖也恢复如初。
检查不出什么,徐幼京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是在幻境里。
难不成多出来的记忆都是……黄粱一梦?
云杉的叫喊和拍门声越来越急促,于是起身去开门,整个人都懵懵的,直到瞥见随意放在台面上的剪刀和门框漆面上细长的白痕。
徐幼京:“……”
所以……为什么灵骨觉醒后体内会渗出黑雾,会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用过早膳,徐幼京独自走进佛堂,人还是恍惚的,她问了府中所有人,昨晚没人进她房间。
佛堂很大,独占了一间院子,被打理得千尘不染。
香盒里的三炷香燃得只剩手指那么长,细细的烟线飘向佛像的眉目。
徐幼京从香筒里抽出三炷香点燃,跪在柔软的蒲团上,附身叩拜后起身将香盒里的残香替换掉。
穿堂而过的轻风吹得高挂的布帘微微晃动,也打散了向上飘的烟线,朝正坐在书案后抄写佛经的徐幼京眉眼飘去。
徐幼京握笔的手一顿,抬起头吹开淡淡的烟线,莫名地想凭这口气将其吹回去。
拜佛,是最精明的押注,窃以为供香火便得保佑,求心安,也求好生意。
总得喘口气,不然铜臭里浸久了,会带着吃人的腥气。
徐幼京虽还未接触过家里生意,可生在满是算盘声的院子里,难免沾染些。
徐幼京抬眼看佛祖,感觉佛祖在笑,笑得很悲悯,她放下笔双手合十,闭上眼,呢喃一句:“你会保佑我的吧?”
……
声音落定,烟线回到正轨,佛祖依旧垂眸,从她的角度无法完整看到什么。
五日后的中午,徐幼京将抄写的佛经悄悄放到祖父屋里。
祖父年事已高,她再三保证一定会老老实实去应苍山测引仙试的最后一关,让祖父在家耐心等待消息。
祖父到底是疼爱孙女,同意了,为了路上不再遇到肃亲王世子爷这类人,他叫了十余人同行。
徐幼京掀起布帘,最后探头看一眼还站在门口朝他摆手的祖父,不知怎么的,咂摸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前途未卜。
云雾缭绕的应苍山由五座大小错杂的峰峦连成,三面环水,阳光被风吹碎,落入连坡接岭的山林中。
光碎有迹,苍浪如涌。
徐幼京与云杉等人在山脚道别,由青岚宗的仙使带着拾级而上。
顺着飒飒风声穿过潺潺山涧,从巨大的瀑布内部绕过,轰隆的水声堵在耳边,等走到两山间的桃花林才停下。
连绵不绝的桃花正开得泼泼洒洒,风一吹,花瓣漫天扑下来,落在发间、肩头,只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
桃花林中间,五座四檐三层的古朴阁楼依湖而建,由连廊连接在一起。
登上二楼连廊,徐幼京被莹润的水汽扑了个满怀,她倚着栏杆,从包里拿出一块绿豆糕掰一小块下来,用指腹碾散丢进湖里。
不一会儿,一群黄色锦鲤便游到她脚下又争又强,徐幼京被逗得低笑起来。
“徐、幼、京!?”右手边蓦地响起一声诧异,还掺着十二分难以置信,“你怎会出现在‘三千证道’这最后一关?”
“啧。”徐幼京头刚偏过,一块绿豆糕便破空而来,直扑她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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