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林森能看见山谷底下闪着粼粼白光的湖泊，要是一个不下心没踩稳滚下去又倒霉的没被拦住，可以直接和世界永远的说拜拜了。

终于来到一块儿稍微平坦的空地，林森松一口气，分心观察四周的环境，惊奇地发现原本生物丰富的丛林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同一种笔直的树代替。

这种树通身光滑，树皮是银灰色，普遍成年人的大腿粗细，三四层楼高，分叉极少，只有顶端的那几米分出几道枝丫，长成一个椭圆形，跟根棒棒糖似的插着地上。

林森扶着树，眯着眼睛朝远处看，发现这片林子至少有几百米宽。

在原始丛林里这样单一物种占据大片空间的事情有些奇怪，但是不重要了，毕竟前面还遇到一颗‘自残’的树，到底是原始，他不应该以绝对的现代目光判断这里的事物。

林森还在脑子里思考自然与科学，山那边已经动工了，他听见一道熟悉的脆响，转头就看见几块木屑在眼前飞过，落在褐色的土地上。

他视线追到源头，目光在男人身上一扫而过，落在树上，男人挑中的这颗树直径大约十五厘米，高十米出头，整个树身都在随着他的砍动轻微的摇晃着。

韧性不错，林森满意地想。

知道自己上前帮忙也只是捣乱，林森安分干脆待在原地，看着山用力挥动骨刀，不到五分钟就撂倒一颗大树，惊起了一片鸟兽。

山随意揩掉额头上的汗水，提着骨刀又把它分成长短相当的三节，顶端过于纤细的部分丢在一边。

林森看着四溅的木屑飞到他脚边，为原始人身体里所能蕴含的力量暗暗咋舌，男人一番操作不仅一口气没歇，胸口也只是微微起伏。

处理好砍倒的树，山又用随身携带的绳子把三节木头捆在一起扛在了肩膀上。

林森猛地反应过来，看着周身的轻巧物件莫名生出一点无地自容的感受，也忽然明白山为什么会先回部落放下上午的东西，在对方眼里自己估计弱的难以置信，甚至不能扛一截木头。

虽然实际情况也差不多。

“回部落。”男人不知道林森心中所想，扛着木头走到他旁边，眼神示意林森往前走。

林森看懂了对方的意思，却没有照做，两步走到山身后，示意对方走前面，山也没有犹豫，迈开沉重的步子。

上山的路到底比下山难走，山一口气爬到顶，放下一捆木头休息了五六分钟，中途又休息了两次，花了比来时候多三分之一的时间，两人抵达部落。

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无论是采集还是捕猎的人都还没有回来，部落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群留在部落的小孩儿，看见山扛着几百斤的东西经过，眼睛都看直了。

估计和林森一样，崇拜坏了。

又走过一段山路，两人终于回到山洞，山身体一歪，彻底卸下了抗了近三个小时的木头，砸在地上发出了几声重重的闷响，大地都在发颤。

山看了眼背后的林森，几步来到石缸旁舀起一大瓢清水弯腰凑上去，喉咙里传出又急又厚的吞咽声，林森盯着山滚动的喉结，想提醒对方这样喝水对身体有害，碍于语言不通，打消了这个念头。

山洞里堆得东西太多，几节三米长的木头不方便搬进洞里，山喝完水，继续给木头分段，林森进了山洞，着手生火，火升起，外面的砍声也停了，他一转头就看见男人搬着一截一米长短的木头进来，放进了墙角的木头堆，那是他砍来做弓弩和弓箭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对方用意。

那是给他砍的木头。

愣愣地看着山连着搬进来三截木头，洞外的声响又传进来，林森起身拍拍屁股，出了山洞。

见林森出来，山手上动作一顿，朝林森递来一个眼神。

林森摇了摇头，示意对方继续，抱着胳膊等对方砍下一截木头，立马上前拉过，扛着进了山洞，生木很沉，林森手里的这截大概有四五十斤，完全在他承受范围之内。

连着搬了五六趟，两人处理好了白木，太阳西落，陆陆续续地有采集队回来。林森站在山腰上休息，一边吹风，顺便观察回来的采集队。

每只采集队都能装满至少一个筐子，采集的队伍大概是十多支，也就是十几筐的野菜或者野果。

但是他从没见山分到过任何野菜或者野果。

这个问题他一早就发觉，因为没有多余的时间，无意去深思。

现在却忍不住思考起来。

因为物资缺乏，这个部落现在仍处于财产公有的阶段，在他来之前，山这样强壮的猎人都没能有太多的私有物品。

所以那些采集来的东西都应该分出来的才对。

难道是强的吃肉，弱得吃菜，或者采集队和捕猎队不一样，采集来的东西是单独的一项分配项目。

采得多的多分，采得少的少分，所以山这样没有参与采集的就没得分？

直觉告诉林森不是。

只要那些采来的东西所有的，都是需要分配的，这些首要保障部落安全和食物的猎人绝对有一份。

那些物资去那里了？

林森皱着眉头，盯着山脚的广场眼神放空，思绪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我们去分肉。”

“嗯？”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林森旁边，目光落在广场中央，林森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已经有捕猎队回来。

“我们去分肉。”山重复。

“……”

山抬眼一只手指了广场，“分肉。”

“……”林森面无表情，实则脑子里在高速搜索，半晌，仍没有任何头绪。

见状，山直接拉住林森的胳膊，林森不说话，顺着山的力道往前走。

分肉的台子在他们这一侧，对面山坡的人需要过河，有的人急的等不及去水浅的地方渡河，直接扎进河，几秒钟后就冒出头来，大叫着奔向高台。

绕远淌水的见状，着急的大喊，两条腿在水里搅起一米高的水花，照样把周身打湿了个透。

刚开始，林森还会觉得这样粗鲁，野蛮的场景有些难以直视，到现在已经完全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分肉不仅意味着支撑他们活下去的食物来了，更代表着又平安度过一天，明天还能继续。

怎么能不高兴。

林森甚至不想承认，自己也在被同化，把每天下午部落里准时响起的欢呼与躁动作为忙碌的一天结束的标志，在这之后，他就可以静下来休息休息，然后蓄足精力，迎接第二天。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参与到当中，意外地没有太多的排斥情绪，紧跟在男人身后，静静感受这场纯粹的狂欢，另外，一边观察采集队采来的物资去了那里。

他的目光不自觉在女人和小孩儿身上停留，观察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新发现，倒是被山提醒跟上队伍。

全是人，越靠近广场中央的火堆，四周的人靠得越来越近，全部的人都在朝中央挤着，脸上的表情出奇的一致，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期待，忐忑，紧张，高兴…

林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随着四周的人越来越近，各种复杂的，难闻的味道一股脑冲进他的鼻子，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越来越难看了。

他皱着眉，紧跟面前宽阔的背影，一点点往前挪动，直到他们离中央的篝火只剩下几米，他和山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一个拳头，他挺直了腰，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又熟悉的后脑勺，轻轻放开呼吸。

男人身上味道和石床上的兽皮有点像，还有澡球的味道，让他得了片刻喘息。

终于轮到两人，眼前的不再是一颗颗造型各异的脑袋，到这个位置，所有古怪气味都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动物内脏皮毛的气味代替，比之前的难以接受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森紧紧靠在山旁边，安安分分地没有乱看，眼前祭司指挥着大河手起刀落，分给山一大块肉。

山徒手抓住，一只手拉住林森的胳膊，带着他按照规矩从另一边离开中心。

被山拉转身的一刻，林森感觉一道带着熟悉阴冷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情一瞬间沉下去，但考虑到身处的环境没有露出任何异常，无视这道目光跟着山离开。

他们住得近，算是中间一波分到肉的人，山拉着林森离开人群后就松开了他的手，但林森还是习惯性地紧跟在对方身后，一边警惕得观察四周。

广场上剩下的几乎都是女人和老人孩子，林森没有看到想看的东西，有些舍不得走，但想着山估计着急回去吃肉，默默跟着对方回了山洞。

隔着老远就看见几道人影在他们山洞口徘徊，天色暗淡，他依旧认出了几人是谁。

“你们好慢！怎么现在才回来！”石水手里提着肉，冲走进的两人喊，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他，他也不在意，一个人说的起劲。

“山你今天去大湖了？怎么不叫我，我也还没有准备寒季的柴火。”石水说，脚踢了踢地下新鲜的白木屑。

“我听大河说，祭司说今天的寒季可能会比往常冷，下一个休息日我跟着你们去吧。”

“行不行行不行。”

伴随着石水喋喋不休的话，山和林森来到洞口，三人立马围上来，规矩地跟着两人进了山洞。

“山我怎么感觉你的山洞又小了。”石水坐在火堆面前，轻车熟路地起火，两人离开了好一会儿，山洞中央的火堆已经快熄了。

“什么事？”山语气冷淡，看不出对石水的出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害。”石水丢了手里的柴火棒，瞥一眼林森，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红果你说！”

“……”忽然被点名字，红果甩了石水一记眼刀，一个眼神也不再分过去，低头从腰间掏棍子穿肉。

石水尴尬地挠挠头，看向黑鸟，黑鸟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们什么意思！”石水嚷嚷，不小心对上对面山黑黢黢的眼睛，表情一怔，豁出去，“我听别的猎人说你们山洞总是飘出来很香的气味，那个……”

石水眼转向林森，“怎么做的？”

“……”林森感受到一道目光注视着自己，抬眼对上石水，没反应过来。

“你做的肉很香！”

“……”

见林森疑惑，石水开始声情并茂地表演，一只手指林森，又狠狠地指手里的肉，接着把肉举起来，放到鼻子底下猛嗅一口，做出陶醉的表情。

见石水的一系列动作，偷偷观察两人动静的红果和黑鸟表情彻底凝固了，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盯着手的肉眼珠子转也不转。

但对林森，这段表演出奇地有效，至少，他非常精准地明白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沉思半晌，做出了回应，“谢…谢。”

林森话落，山洞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石水愣了半秒钟，震惊大喊，“你会说话了！”

“……”对方反应林森完全没预料到，他被几人盯得不自在，试探着点了点头。

“哎！”石水很激动，看起来想揪住旁边人的领子猛摇，“真的会了！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学的真快！上一次见面还不会说话呢。”石水眼睛闪闪发光，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我叫石水，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林森没有反应，他知道石水的名字，见对方那逗小孩儿说话的表情只想选择沉默，但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缓缓吐出对方的名字，“石…水。”

“诶！你听见了吗！”石水大笑，胳膊肘不住地怼红果，“他知道我名字！”

红果已经从林森开口说话的震惊中缓过来，并不想搭理有病的好友，又往旁边挪了挪。

石水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在意，手指头指向红果，一脸期待：“他叫什么？”

林森看着脸色阴沉的年轻男人，在脑子里捋了捋自己学会的词语，缓慢又坚定地给出了答案，“红果。”

“哈哈。”石水伸长胳膊使劲儿拍红果肩膀，“哈哈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什么时候告诉人家自己名字的！”

红果睨一眼石水，一脸‘你有病’。

“没事儿，别不好意思！”石水假装没看懂红果的脸色，继续问林森，“他呢？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石水指的是黑鸟，林森在对方没指之前就开始回忆了，没有搜索到关键词，眼看着石水不说话。

“不知道啊？”石水见林森表情，赶紧催促黑鸟，“说你叫什么名字。”

“黑鸟。”黑鸟表情有些犹豫，但还是曲起一根手指头，“黑—鸟。”

“……”林森在心里默默重复了这几个音节，点头。

“诶？”见林森动作，石水有些失望，他以为林森会重复的，没想到直接点了个头，也不好逼他开口，眼神安慰安慰了黑鸟，目光转了转，来到山身上。

“他叫什么？这个简单吧，你们都一起住怎么久了。”石水胳膊搭在红果身上，依旧笑着，语气却没了一开始的兴奋，多了几分正经。

林森顺着石水的手指头，看向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地男人，他稳稳举着手里的肉块，熟稔地翻烤，听石水的话抬眼看一眼对方，随即收回，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林森目光在对方的侧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安静地收回，继续手里的动作。

见两人的反应，石水表情渐渐有些维持不住，放下胳膊，直直看着林森，“他叫山。”

“……”

“山——你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再次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整齐的目光，林森撩起眼皮，“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