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凝固的月光与褪色的丝绒

黑暗。

冰冷、粘稠、沉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包裹着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

空气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土腥味、腐烂植物和…血腥的混合气息。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吸入粗糙的砂砾,刺痛着喉咙和肺腑。

身体各处传来钝痛和碾压感,尤其是被克拉拉撞过的肩膀和被她揪扯的头皮。

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泥石流那毁灭性的咆哮留下的余音,还是自己濒死的心跳?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窒息感中沉浮。求生的本能让她试图挣扎,但四肢仿佛被无形的巨蟒缠缚,动弹不得。

就在绝望的寒意即将吞噬她最后一丝神智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光,刺穿了浓稠的黑暗。

蓝光。

幽邃、静谧,像沉入深海的月光碎片。

那光芒…来自她的胸前。

隔着湿透、沾满泥浆的衣料,那枚鸢尾花蓝宝石胸针,即使在这混沌的绝境之中,依然固执地散发着它独有的、冰冷的微光。

这光芒,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大门,将她猛地拉回了阳光明媚、弥漫着玫瑰与蜂蜡香气的…童年。

维尔纳夫庄园,夏末午后。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光洁如镜的拼花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空气中飘散着母亲最爱的鸢尾根香粉的味道,混合着新鲜插瓶的白玫瑰的芬芳,清雅而矜贵。

七岁的艾米莉亚,穿着缀满蕾丝的象牙白小裙子,像一只踮着脚尖的、小心翼翼的小猫,溜进了母亲的梳妆室。

这里是她心中的圣地,也是禁地。

巨大的雕花穿衣镜映出她稚嫩却已显露出维尔纳夫家族特征的脸庞:过于挺直的鼻梁,略显倔强的下巴,还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此刻闪烁着好奇与一丝忐忑的蓝灰色眼眸。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水晶瓶反射着七彩光芒,银质的梳妆用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但艾米莉亚的目光,瞬间就被天鹅绒首饰盒中静静躺着的那抹幽蓝攫住了。

那是母亲的鸢尾花蓝宝石胸针。

它静静地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仿佛凝固了一小片最深邃的夜空。

中央的主石蓝得惊人,纯净而冰冷,周围镶嵌的细小钻石如同众星捧月,即使在没有阳光直射的室内,也幽幽地散发着内敛而高贵的光芒。

那鸢尾花的造型优雅而神秘,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距离感。

艾米莉亚屏住呼吸,伸出小小的、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手指,想要触碰那抹幽蓝。

“艾米莉亚?”

母亲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艾米莉亚吓得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过身。

德·维尔纳夫伯爵夫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袭剪裁完美的晨衣,深蓝色的丝绸与她眼眸的颜色相得益彰。

她看起来并不严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优雅的姿态和周身散发的疏离感,让小小的艾米莉亚本能地感到一丝敬畏和…难以靠近。

“妈妈…”艾米莉亚小声唤道,手指不安地绞着裙摆。

伯爵夫人缓步走近,目光落在敞开的首饰盒上。

她没有责备,只是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素净戒指的手,轻轻拿起那枚胸针。

冰冷的宝石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更加幽邃。

“你喜欢它?”夫人的声音很平静。

艾米莉亚用力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枚胸针:“它…像星星,像…冰湖最深的地方。”她努力寻找着词汇。

伯爵夫人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很美,却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带着难以解读的深意。

“是的,它很美。也很冷。”她将胸针举到光线稍亮的地方,让那幽蓝的光芒流转,“这是你外祖母的遗物,来自遥远的东方。它叫‘凝固的月光’。”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宝石表面,“记住,艾米莉亚,真正的美丽往往伴随着距离和…代价。就像这宝石,它的光芒需要最纯净的黑暗来衬托,它的价值需要最严密的守护来维系。”

艾米莉亚似懂非懂,只觉得母亲的话像一首深奥的诗。她只是痴迷地看着那光芒。

“过来。”夫人示意。

艾米莉亚走近。伯爵夫人俯身,小心地将那枚冰冷的胸针别在女儿细软的、绣着小花的衣襟上。

宝石的重量和触感让小艾米莉亚身体微微一僵,那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重量的荣耀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好看吗?”艾米莉亚仰起脸,带着一丝期待。

夫人凝视着女儿衣襟上的幽蓝,又对上女儿那双混合了维尔纳夫骄傲与一丝怯懦的蓝灰色眼睛,沉默了片刻。

那眼神复杂得让年幼的艾米莉亚感到不安。

最终,夫人只是轻轻抚平了女儿衣襟上的褶皱,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记住它的样子,艾米莉亚。记住这份沉重。维尔纳夫家的女儿,生来就背负着守护的责任,包括守护这份…美丽。”

守护?艾米莉亚低头看着胸口的蓝光,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模糊的认知。

守护这冰冷宝石的光辉,似乎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然而,这份“守护”带来的并非总是荣光。

几天后,伯爵夫人带着小艾米莉亚参加凡尔赛宫的一个小型花园茶会。

艾米莉亚穿着最精致的蕾丝裙,胸前别着那枚引人注目的蓝宝石鸢尾花。

她努力模仿着母亲优雅的姿态,小口吃着甜点,试图融入那些珠光宝气的贵妇和小姐们。

“哦,亲爱的维尔纳夫夫人,您女儿的胸针真是…别致。”一位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侯爵夫人目光扫过艾米莉亚的胸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样纯净的蓝色,真是罕见。”

伯爵夫人得体地微笑回应:“是家母的遗物,一点念想。”

另一位年轻的子爵小姐掩嘴轻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艾米莉亚听见:“这么小的孩子,就戴如此贵重的宝石,维尔纳夫家果然…底蕴深厚呢。”那语气里的意味,让敏感的小艾米莉亚脸上一阵发热。

她下意识地想挺直背脊,表现得更高傲,但紧张之下,手肘不小心碰翻了面前盛着覆盆子果酱的小银碟。

深红色的果酱瞬间溅了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她雪白的裙摆和…胸针附近!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一丝看好戏的玩味,还有那个子爵小姐毫不掩饰的、略带嘲讽的笑意。

“哎呀!”艾米莉亚惊呼一声,看着裙摆和胸针旁的污渍,小脸瞬间煞白,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嘲笑她的笨拙,质疑她配不上这枚高贵的宝石。

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却把果酱抹得更开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在她即将被这难堪的漩涡吞噬时,一只带着鸢尾根香气的手轻轻按住了她慌乱的小手。

是母亲。

伯爵夫人脸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从容地拿起一方雪白的丝帕,先仔细地、轻柔地擦拭掉胸针上那微不足道的果酱痕迹,仿佛在擦拭一件圣物。

然后,才随意地拂了拂女儿裙摆上的污渍。

“一点意外而已。”夫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艾米莉亚,记住,真正的优雅不在于不犯错,而在于面对意外时的从容。”她深邃的蓝灰色眼眸扫过那个掩嘴的子爵小姐,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对方瞬间收敛了笑容,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小艾米莉亚看着母亲镇定自若地处理着尴尬,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和一丝冷意就压制了所有无声的嘲笑,内心充满了混杂的情绪。

有对母亲强大气场产生的近乎崇拜的安全感,有对母亲维护自己的感激,但更深的地方,也滋生出一丝寒意——母亲擦拭胸针时那专注而珍视的动作,甚至优先于她的窘迫和污损的裙子。

那枚冰冷的宝石,似乎比她的感受更重要。那份“守护”的责任,第一次让她感到了沉重的、无形的压力。

而这份压力,在母亲缠绵病榻的最后时光里,达到了顶点。

记忆的画面被浓重的药味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取代。

母亲卧室厚重的窗帘半掩着,阻挡了外面过于刺眼的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和一种生命即将流逝的衰败气息。

曾经光彩照人的伯爵夫人如今形销骨立,躺在巨大的四柱床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偶。

她美丽的面容因病痛和苍白而显得格外脆弱,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依旧深邃,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不舍。

十一岁的艾米莉亚坐在床边的高背椅上,穿着深色的衣裙,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维尔纳夫小姐应有的仪态。

但她的手指紧紧绞着膝上的丝帕,泄露了内心的恐惧和悲伤。

窗外,是深秋的狂风,吹打着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不祥的预兆。

“艾米莉亚…”母亲的声音微弱,带着气音。

艾米莉亚立刻凑近:“妈妈,我在这里。”

夫人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她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梳妆台的方向。

艾米莉亚会意,连忙起身,从那个熟悉的天鹅绒首饰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凝固的月光”。

幽蓝的宝石在她手中,仿佛比记忆中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她将胸针捧到母亲面前。

夫人没有接,只是用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那抹幽蓝,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艾米莉亚,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爱怜,有嘱托,有担忧,还有一丝…艾米莉亚当时看不懂的、深重的悲哀。

“孩子…”夫人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拿着它…它是你的了…守护好它…它是…维尔纳夫家的…体面…是…你的一部分…”

艾米莉亚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宝石上:“妈妈,别说了…您会好起来的…”

夫人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弧度,像是在安慰女儿,又像是在嘲笑命运。

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覆上艾米莉亚捧着胸针的手,用力握紧。那力道,带着一种濒死的执念,几乎要将宝石嵌入女儿的掌心。

“记住…它的…价值…记住你的…责任…”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别让…任何人…夺走它…别让…维尔纳夫的荣光…蒙尘…”她的目光最后一次聚焦在那幽蓝的光芒上,充满了无尽的眷恋,然后,那光芒似乎也随着她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妈妈!妈妈!”艾米莉亚失声痛哭,扑在母亲身上。她感觉到母亲覆在她手上的力量正在飞速流逝,变得冰冷。

而那枚胸针,硌在她和母亲身体之间,冰冷坚硬,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将她巨大的悲痛都冻结在了那一刻。

母亲的葬礼在一个阴冷的日子举行。

艾米莉亚穿着全黑的丧服,站在肃穆的队伍最前方。胸前,别着那枚幽蓝的鸢尾花胸针。

它冰冷地贴着她的心脏,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她看着母亲的棺椁被放入冰冷的墓穴,听着牧师庄严而空洞的悼词,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母亲被埋葬了。

周围是无数道目光,有同情,有审视,也有对她这位年幼继承人的估量。

她必须挺直脊梁,必须维持维尔纳夫小姐的尊严。

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维尔纳夫的荣光蒙尘。

就在牧师念完最后一句祷词,泥土开始洒向棺椁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雷鸣。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冰冷刺骨,打湿了她的黑纱,也打湿了她胸前的蓝宝石。

那幽蓝的光芒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更加孤寂而冰冷。

艾米莉亚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那一刻,她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孤独和无助。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有胸前这枚母亲临终托付的、冰冷沉重的宝石。

它不再是美丽的“凝固的月光”,它是她必须背负的十字架,是母亲遗志的化身,是维尔纳夫这个姓氏赋予她的、无法逃脱的责任和枷锁。

她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胸针,尖锐的金属边缘甚至刺破了掌心细嫩的皮肤,一丝微弱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但她浑然不觉。

只有这冰冷的触感和痛楚,才能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她必须继续“守护”下去。

“我会守护好的,妈妈。”她在心中无声地、近乎偏执地发誓,“用我的一切。任何人…都不能夺走它。”

冰冷的泥浆猛地呛入鼻腔,将艾米莉亚从深沉的回忆漩涡中狠狠拽回现实!

那胸针的幽蓝光芒还在眼前微弱地闪烁,母亲临终前冰冷的手指和嘱托仿佛还覆在她手上。

但此刻,刺骨的寒冷、周身剧烈的钝痛、以及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比清晰地告诉她——她被泥石流裹挟冲击后,卡在了一个由巨大石块和倒塌巨木形成的、狭窄而湿滑的“牢笼”之中!

浑浊的泥水从缝隙中不断渗入,几乎淹没了她的小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气息,氧气稀薄。

意识瞬间被强烈的求生欲和巨大的恐惧攫住。

她本能地想要移动,却发现身体被扭曲地挤压着,左臂被一根沉重的断枝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

右腿则深陷在粘稠的泥浆里,难以拔出。只有左手,似乎还能微微活动。

她拼命地摸索着。

冰冷坚硬的触感!是那枚胸针!它还在!它没有被冲走!

母亲最后的嘱托…维尔纳夫家的体面…她死死地攥住了它,仿佛这是连接她与生者世界的唯一绳索。

幽蓝的光芒透过指缝,微弱地映照出眼前咫尺的黑暗——那是湿冷的巨石表面和虬结的树根。

就在这时,她紧攥着胸针的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不是泥土,也不是石头…是某种…柔软的、带着温度的织物?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她身边,几乎紧贴着她被卡住的身体!

艾米莉亚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借着胸针那微弱如萤火的幽蓝光芒,看向声音和触感的来源——

一张近在咫尺、沾满泥浆、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

那双即使在黑暗和泥泞中,也如同燃烧着余烬般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死死地、带着同样惊骇和绝望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

在那张泥污覆盖的脸颊上方,似乎还有一对……沾满泥浆、微微颤抖的尖耳轮廓!

克拉拉·杜邦!那个狐娘!

她竟然也被冲到了这个狭小的“牢笼”里,紧挨着她,甚至部分身体还压在了艾米莉亚被卡住的左臂上!在这个湿冷、窒息、随时可能被渗入的泥浆彻底淹没或上方结构坍塌的死亡陷阱之中!

艾米莉亚的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泥浆堵住的、惊恐至极的呜咽。

她下意识地想尖叫,想推开这个肮脏的窃贼、这个害她落到如此境地的灾星!

但空间的极度狭小和身体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大幅度动作,沉重的断枝更是让她连挪动一寸都无比艰难。

克拉拉显然也看清了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同样强烈的震惊、愤怒和绝望。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吐出了一小串混着泥浆的气泡。

她沾满泥浆的尖耳抖动了一下,甩掉几滴泥水。

黑暗、冰冷、窒息、剧痛、身体被卡住的无力感、还有身边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而具体。

母亲的遗物紧握在手心,冰冷依旧,却再也给不了她丝毫虚假的安全感。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所谓的贵族体面、所谓的家族荣光,在自然的狂暴和死亡的绝对平等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可笑,如同她掌中这枚宝石幽冷的光芒,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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