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正月十六的清晨,边城白茫茫一片。
昨夜的喧嚣已然沉寂,但家家户户门口仍然高悬的红灯笼,是一片素白中唯一的亮色。
铺着青石板的主街都被落雪覆盖,只有浅浅的两行脚印往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今早当值的仍是王二和周四哥二人。
昨夜不光是百姓,他们这些在城中值守的士兵也小半夜都未能睡着觉,今早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当值,着实磨人。
一出门,冷风一吹,王二和周四哥缩了缩脖子,霎时清醒了。更不说段将军还在城里未回营呢,他们自不敢懈怠。
江氏酒肆的酒旗在风中微微摇晃,王二不由得看了一眼,想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去痛痛快快喝一回酒了。
周四哥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想着昨夜段将军打了胜仗,心中畅快,嘴上便道:“过几日我请你去喝酒,周婶每次都少收我几枚铜板呢。”
“我怎么不知道江掌柜的娘子是你婶子?”王二斜眼看他。
周四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是远亲,平时不常来往。”
王二自是不信他说的,翻了个白眼,“指望你?倒不如指望陆姑娘,我上次去,她还送了一小碟花生米。”
二人口中的陆姑娘正坐在堂屋里,捧着舅母熬的小米红枣粥喝,面前是两盘佐粥小菜。
舅舅江正一早起来就把炭盆生起来了,里头煨着两只土豆和红薯,吃早饭的时候刚好熟,掰开外头脏兮兮的黑灰,里头便是香甜的红薯和绵软的土豆了。
陆照雪胃口不大,喝了碗粥,又吃了一个鸡蛋就吃不下了,周珠劝了她几句,她又掰了半只红薯吃。
“吃完了咱们就去店里。”江正满脸喜色,“这么久没开门,也不知道那些老主顾还认不得我。”
周珠没搭理他,把鸡蛋剥了放进江余碗里,“余儿,今天在家里读书吗?”
江余摇了摇头,“今天去拜访先生。”
“也好,也好。”周珠擦了擦手,站起来,进了主屋,不大会儿捧出来一只不大不小的木盒,“这么久没去先生家里,可得备足了礼,省得叫先生以为你不懂礼数。这里头是一方上好的徽墨,去年有个做笔墨生意的客商路过边城,你爹买的,正好送给先生。”
周珠虽说心里不大待见这个先生,但儿子要读书,最起码的礼数要做全。
“谢谢爹娘。”江余小心的盒子揣进怀里,吃完了碗里的鸡蛋,又钻进他屋里去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陆照雪问:“舅母今日去酒肆吗?”
“去,怎么不去?你弟弟许是要在先生那头吃午饭,我便不必管了。”
收拾好出门,大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颇有一种过年赶集的气氛。
陆照雪过年的时候还躺在床上养病,时值战时,过年也不甚热闹,她只听了几声炮竹声,眼下只觉得到处都是新奇的玩意儿,但还是做生意重要些,她快走几步,跟上了舅舅和舅母。
“老江,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开门呢!”
“就是,怎的来这么迟?”
“就等着你家的酒呢!段将军打了胜仗,咱们普通百姓也一同庆祝庆祝嘛!”
三人还未走到店门口,已经有几个人揣着手等着了,陆照雪瞧着还有几个年轻人,应是谁家的小厮。
“哎呦!金掌柜怎的还亲自来了?吩咐家中下人跑一趟便是。”
“进来坐,进来坐,天儿冷!要什么酒,都有!都有!”
刚开门的功夫,大堂里三五张空桌已经坐满了,江正给几个老熟人打酒,陆照雪便跟着周珠去了灶房。
“照雪,把炉子点上,煮些茶水,再温一壶酒,待会儿少不得有人要买的!”吩咐完陆照雪,周珠又旋身回了大堂,“真是不好意思,这今日才开门,没备什么下酒菜!”
方才第一个出声的金掌柜摆摆手,“这大清早的,我们打个酒便走,不麻烦嫂子,下次得空了再来店里尝嫂子的手艺。”
“哎,哎,好!下次来想吃什么都有啊!”
因着今日要干活,陆照雪便没穿披风,只穿了件窄袖的短袄。
灶房里摆了好几个炉子,她起了两个,一个烧热水,一个温了些米酒。
看来酒肆的生意也逐渐恢复了。
但陆照雪心里也清楚,周珠花钱大手大脚的不心疼,并不全是靠这些散客,还有一些南来北往的客商。
江氏酒肆的酒,在客商中是很受欢迎的。
但这场仗陆陆续续打了好几个月,昨日才算打完,陆照雪不知道那些客商要什么时候才会再到边城来。
江正在乡下还有一个专门用来酿酒的庄子,陆照雪没去过,并不知那里有多大,又有多少帮工。
这城门口的小小一间酒肆,除却江正和周珠,没有小二,也没有账房。
酒肆主要卖酒,再者便是周珠炸些花生米,凉拌些小菜一起卖着,用不着多少帮手。
周珠娘家是生意人,她从小便跟着学了不少,管着店里的账目。
送走了几个熟客,店里又冷清下来,江正把大堂正中的炭盆点起来,又把临街的两扇大窗都支了起来。门口挡着厚厚的遮风的布帘,便是支起窗户才能通风,也好叫人一眼瞧见这家铺子还开着。
待水滚了,陆照雪提着两只壶,把茶水和米酒都温在了大堂的炭盆上。
江正走过来正要给自己倒酒,便被周珠拍了手,“大清早喝什么酒。”
说着,往他的酒碗里倒了滚烫的茶水。
江正耷拉着眉眼,端着茶水走了。
陆照雪怕冷,坐到离炭盆最近的一桌,也倒了茶水来喝。
周珠是个闲不住的,往后院儿转了一圈儿,又往灶房转了一圈儿,说了声,“我去市集上瞧瞧。”便出门了。
自己做小生意就是这样,忙的时候脚不沾地,闲的时候便守着铺子打发时间。
四下安静,江正坐在柜台前打盹儿,陆照雪便盘算起自己今后的出路来。
舅舅去衙门给自己上了户籍,以后自然就是一家人。
除却舅舅一家,陆照雪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自打原主有记忆起,父亲就在江南一带一个小县城当教书先生,从来没见过父亲那边的亲人,因此才会来投奔舅舅一家。
她浑身上下只有原主藏在里衣的几角银子,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两银子,一两银子价值还是很高的,精打细算着也能用上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还不够,她得想办法自己赚钱,留给自己傍身用。
正想着,从外头掀开的门帘打断了她的思绪。
“二位客官,喝些什么?”江正已经上前去招呼了。
“可有温好的米酒?来两碗。”一道清雅的男声响起。
“有!有!二位客官请坐!照雪啊,给二位……段……段……段将军!”
先进门的是个瘦高男人,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江正不认得走在前面的,走在后面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老伯,我们只是来喝酒的。”战场之外的段川流粗犷中有带着一丝细致。
他和那位同来的好友寻了一处角落的位子坐下,小声说着话。
陆照雪提着壶目不斜视的给两人倒了酒,走到柜台后头才瞧了几眼。
那位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段将军脱下战甲与普通百姓无异,他穿着一身黑衣,窄袖束腰,腰侧是不离身的一柄佩剑,还有一个瞧着有几分眼熟的酒壶,看着是江氏酒肆的样式。
他黑发束在脑后,些许碎发让他凌厉的侧脸显得几分柔和。
许是盯的有些久,段川流有所察觉,他抬眼朝陆照雪的方向看来,跟她的眼睛直直对上,薄唇一抿,举起手中的酒碗对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陆照雪仓皇低头,恍然发觉这位段将军笑起来,竟然有很浅的酒窝,才有了几分舅舅江正口中说的“二十五”岁的模样。
“掌柜的,添酒!”过了一会儿,那瘦高男子喊了一声。
“来喽!”江正应了一声。
壶在陆照雪手里,添酒的自然是她。
她提着壶轻轻走过去,给两个碗里都添满了酒,正要抬脚离开的时候却听见段川流问:“这位姑娘,添酒要钱吗?”
“自然是要的。”陆照雪答道。
“那若是添满一壶的酒呢?”
“那自然是温一壶酒来的划算些。”
“那便温一壶吧!”
“好,二位稍等。”
陆照雪走到柜台后头,从架子上取了一坛米酒下来。
靠着柜台翻账本的江正问她,“方才段将军说什么了?”
“他问我添酒要多少钱,又要了一壶米酒。”
“段将军来喝酒,不收钱。”
“知道了,舅舅,我去温酒了。”陆照雪拍掉酒坛上的泥封,把酒温在了炭盆上。
段川流始终和那位同行的人在说话,神情严肃。
酒快温好的时候,从外头又进来一个人,是一个士兵,脚步匆匆直直往那角落而去,是找段川流的。
听那位士兵附在耳边说完几句话,段川流立马起身,从怀里掏出钱放在桌上,几步便走到了店门口,那位同行的友人紧跟其后。
“忽然有急事,这酒就不喝了。”
说完,他朝着陆照雪这边看了眼,一行三人转眼就离开了。
“段,段将军……”,江正不敢把人叫住,从柜台后面转出来,“照雪,快瞧瞧,段将军给了多少钱?”
陆照雪放下刚提起来的酒壶,走过去数了数,“舅舅,他多给了一壶米酒的钱。”
江氏酒肆的价目就贴在强上,一眼就能瞧见。只是不知道那位段将军,为何非要把自己叫过去问。
江正愁的在原地走了好几圈,“这可真是!真是!”
“照雪!下次段将军再来,千万别收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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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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