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1.

这天晚上,我和妈妈暂时留宿缘下家。我们被安排睡在客房,之后一段时间妈妈会住在这里。

睡觉前,我一直待在小缘身边,跟他完整讲述了整件事——今天的所有经过,上野带来的威胁和我对舅舅的推测。比我对大人们说得还要详细。

听完后,小缘表情凝重。

“我该怎么做?”他直接询问。

“配合我,在上野伤害我和妈妈之前抓住他,然后,揍他,”我说,“保留他先挑衅和威胁的证据,在不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前提下让他害怕。”

“好。”小缘点头。

他甚至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我瞥他一眼,补充说。

“目前先看看他下一步要怎么行动。如果前期手段不算激进,只是想用花言巧语骗人,我和妈妈会以对方以前是罪犯,让我们感到恐慌为理由报警,留个记录。”

“这样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们是被动反击侵害,主要责任就不会在我们身上,行事会方便很多。不过你知道,靠报警很难完全解决问题。”

“明天我要回学校,学校里很安全。妈妈会暂时住在你们家,跟平时一样生活,有叔叔阿姨帮忙看着不会有事。我买了几个监控,这周末安在家里,但不一定有用。有空的话你帮我注意一下周围,也要注意妈妈身边。等之后动手时我会告诉你。”

“好,”他认真听完每一句话,点头答应,“放心。”

我倒是想放心。

我握住他的手,低敛眼眸:“小缘。”

他轻轻覆住:“嗯,我在这里。”

“这是叔叔帮我想的计划。”

夜色深重,昏黑的天空与卧室的灯光,甚至连窗外呼呼的夜风与滴答作响的时钟,都能让我感受到重重压力。我心底清楚,压力的来源并非它们。只是烦闷挥之不去,内心难以获得安宁……

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又被打破了。

躲在暗处的觊觎一天没有消失,我就一天得不到踏实。随着时间流逝,恨意与愤怒会逐步加深,累积到难以控制的地步。无法抑制,无法停下。

“我知道,这么做是最正确,最有效的,”我闷声说,“可是……太久了。”

“我不确定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忍耐冲动,不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他。

“我要亲自对付他。”

“帮我,小缘。”

“一直看着我,拉着我。”

声音带上微不可察的颤抖。

不是命令,而是请求。

“……不许放手。”

2.

为什么要拜托小缘呢?

我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可笑。

他不过是个在念高一的未成年。他有安宁的生活,有温暖的家庭和热爱的事物,充其量比其他人稍微成熟了一点,但仍然不值得依靠吧。我在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之后,还去故意打乱他的节奏,把一大堆麻烦的责任强加给他,让他的一切和我绑定。

小缘不拒绝。

动摇的反而是我。

我信任他,但真的有到能托付自己全部的程度吗?他的喜欢,又真的可以承受那么多吗?我一遍遍自我怀疑,一次次在内心挣扎。

明明不用参与。我其实有机会选择明哲保身,有机会更安全地处理好一切。缘下先生能帮我。他知道怎么让我妈妈拿起武器,怎么对抗恐惧,迈出那一步。我本可以把自己和小缘都排除在外。

可我执意说——让我来。

由我把刀刃递到妈妈手中。

那时的我,脑海中突兀浮现出小缘的模样。

我注视着他。他平静的眼睛像深邃却清澈的水潭,凉意弥漫浸润,安抚下焦躁。我听见他说,千树,冷静。他说,愤怒没有错误,但千树的安全更重要。他说,我会陪着你,我会帮你,无论是做什么。

他说,千树,我看着你。

他要看着我。

他正在看着我。

少年撑起身,跪在我身前。他张开双臂,把我拥进怀中。这种动作大概是从缘下太太那里学来的,他们家人特别喜欢用一个紧紧的拥抱来安抚别人……确实有效。我感受到自己脸颊处传来熟悉的,柔软的触感。

“我保证。”

小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会拉着你。”

“哪怕坠落,也是我们一起。”

“嘛,就算是地狱也无所谓啊,”他轻笑,像是在讨论一件日常小事一样随意,“有千树在就好。”

这不算承诺……分明更像恶鬼的诅咒。

我和小缘的生命之间——在我的主动,在他的应允下——多了一道看不见的连接。总觉得是只要触发条件,走向结局,就会一起跳下深渊,再也无法看见天日的混沌关系。

也好。

挺适合我。

我埋下脑袋,张开嘴,在他肩膀靠近脖颈的位置狠狠咬了一口。我完全没收力,像是要把今天所有的痛苦全部发泄出去,发泄在他身上。

他必须接受。

小缘吃痛地嘶了一声,过了半天,他终究没有乱动。就这么安安静静忍耐,手掌还在我的脊背上慢慢抚摸。

“千树,”他念着我的名字,他总喜欢这么念,但因为疼痛,声音不稳,“千树……”

过了好久,我松开嘴。

留下一圈清晰的牙印。

“好。”

3.

第二天一早,我回了学校,压下多余的思考,重新投入进学习。阿部老师和安原老师来问过我情况,她们本以为我还会再请几天假。我说正在处理,不能浪费时间跟那个人硬耗。

“已经有办法解决了,”我告诉她们,“不会太久。”

两位老师相信我,也知道我的执拗,叮嘱之后便不再过问。而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我没有见到过上野信。看来他已经放弃了从学校、从我这里入手。

直到周六。

那天下午学校放假,我坐车回家。妈妈还没下班,小缘和往常一样来公交站接我,帮我拿过书包。从公交站到家只有三分钟的路程,就在快要到达最后一个街口时,我看见了那个人——

是上野信。

他躲在街边拐角处,神色恹恹,应该站了好一会儿,脸上有几分不耐烦,视线时不时扫过我家门口的方向,目的明确。

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冷笑着。

我亲爱的,有着血缘关系的“舅舅”,从未将我和妈妈视作需要尊重的家人。他只在乎能从我们身上谋取多少利益,能为他提供多少好处。

我们是生是死,遇到了什么困难,会不会被威胁,他都不在乎。

所以舅舅最近没有联系我,看来是想采取保守策略,不准备透露和上野信的关系。不过上野信没有听话,之前在学校就口不择言地报了加藤义明的名头。从一开始,他们两个的合作便没有多少默契和信任。

我捏了捏小缘的手示意。

他点点头,打开手机调出录音功能,又放进口袋。于是我们往前走,靠近上野信——那本就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也绕不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装出一副色厉内荏的警惕模样,冷声开口,“跟踪的话,我会考虑报警。”

上野信闻声转头,看到我正紧紧抓住小缘的手后,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他根本不在乎我身边还有其他人,只紧盯着我。

“看望一下前女友,还有我自己的孩子,可算不上跟踪……”他慢吞吞说,语气黏腻,意味深长,“你们过得很好啊,找了新的男人?我就知道……”

离开了学校,他的态度更让人恶心,连牙缝中都带着浓浓恶意。没有在外人面前装老实的磕磕绊绊,只有毫不掩饰的算计。我猜,上野说不定还很游刃有余。他仍然认为妈妈可以轻易被掌控,仍然认为自己能得到属于我们的一切。

“我们过得怎么样,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刻意放大声音,打断他的话,“别出现在我面前!”

男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说的话不算数,小鬼……惠不敢拒绝我的。更何况,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你——”

我做出极为愤怒的模样。小缘适时拉住我,把我保护在身后,偏头低声和我说话。他知道我这不是真的生气——至少有一半不是。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面对上野,难免带上几分真情实感。

“差不多了吗?”他小声问。

“……”

小缘的声音让我稍微清醒。

我不动声色捏了两下他的手指。

随后,小缘维持着保护者的姿态,牵着我进入缘下家。经过上野时,我克制着不转头去看。那股阴冷的视线完全粘在我身上,如果不是现在动手解决不了问题,我绝对会无法忍耐。

……可恶。

进门后,我跌坐在门口换鞋处,蜷缩成一团。胸膛不断起伏,呼吸急促而明显。我大口喘气,把脑袋埋在膝盖处,竭力用随便什么思考盖过负面情绪。

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尽快平静下来——我必须要做到。

“千树。”

身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小缘应该也坐了下来。他伸手揽住我,轻拍我的肩膀,给予我基于事实的认可。

“我们拿到了录音。”

“这么做是有用的。”

我左手开始摸索。

他把手放在我手下方。

刚好握住。

“我陪着你,”他轻声对我说,“千树。”

4.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关头发生意外事件。

小缘于玄关处坐在我身边,用力揽住我。而我放松了力气,靠在他肩膀,中间没有距离。之前就这样做过太多太多次,几乎成了极为平常的动作,所以我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尺度,也全然忘记了场合。

我们这是在缘下家。

缘下夫人刚好看见了。

她当时就站在楼梯上,虽然惊讶,但没有打扰,礼貌退开。可这终究是个令人在意的场景。于是晚餐结束,我和妈妈,还有小缘一起在厨房帮忙洗碗时,缘下太太忽然关掉水流,看向我们。

“小千树,力。”

我们闻声望去。

“你们两个……”缘下太太脸上有几分纠结,又带着明显的、没有恶意的好奇,轻声问,“是在交往吗?”

“什么……?”妈妈十分迷茫,还处在状况外,“交往,千树和力吗?”

此时的我动作一僵,差点没拿住碗。

小缘更是连呼吸都停了。

“啊、我没有其他意思……”缘下太太连忙摆手,不断找补,“就是想问问而已,别紧张。”

“那个,嗯……交往是好事,你们都是好孩子,相处这么久感情变深……也很正常呀。当然,不是交往也没关系,做朋友又不坏,对吧,惠?”

缘下太太用手肘碰了碰妈妈,想让妈妈提供一点支援。而妈妈正眉头紧蹙,目光在我和小缘身上来回移动,对来自好友的暗示全无反应,明显比缘下太太更为纠结。

这让缘下太太十分不安。

她试图安抚我们,还想安抚妈妈,不断说着不回答也没关系,不管怎么决定都是我们的自由之类的话。又去对妈妈说小孩子有青涩的感情很正常,而且两个孩子都知道分寸等等。

缘下太太或许以为是她意外捅破了这层暧昧关系,闯了大祸。

所以,该怎么回应?

我绷着脸,默不做声。

此时的情况在我脑袋里没有任何预案。

“……千树。”身边的小缘逐渐回了神,扯扯我袖口,小声喊。

我望过去,看见他在暗处悄悄向我这边指了指——这是让我自己做决定的意思。他在告诉我,不管什么回答,他都愿意接受。

选择权属于我。

而我的想法过于混乱。

尽管最终目的是结婚没错,可我本想在自己和小缘都有足够的独立能力,不会被家人影响感情决定的时候,再告诉彼此家人这件事情。

我不想对缘下家的人,还有自己的妈妈妄加揣测。我不想在和小缘的关系中掺杂太多别人的意志。感情本应由我们自己决定,自己负责。

可缘下太太发现了。

并且好像……愿意接受。

我知道她不会骗我,缘下太太从未对我有过任何意见,或许她还乐见其成。

可如果我们最后分开了呢?如果我无法维系和缘下家的紧密关系了呢?如果他或者我坚持不了太久呢?如果考虑到将来,考虑到我的家庭背景,考虑到最近发生的各种事情,他们不再愿意承担属于我的责任呢?

无数质疑在我脑海中快速闪过,再缓慢停滞。最终剩下的,不是什么理性,分析与公式。不是任何冷硬的,有具体形状的可辨别之物。

像是一颗光团。

我感受到温暖,听到有人在祝我生日快乐。我被带入怀抱,一只只手抚摸我的头顶。我内心有小小的喜悦不断盘旋,不同的声音说,小千树很棒,是特别优秀的女孩子。我看过他们眼中的无数色彩,体会到他们带来的亲情。

缘下先生为我思考解决办法。

缘下太太生怕我受到任何伤害。

拓也和我分享喜悦,时刻考虑到我。

小缘愿意承接我的全部,包容我可能存在的退却甚至是反悔,不考虑回头。

这些年从缘下家,我获得了太多太多宝贵的,难以割舍的东西。我感觉自己或许该稍微、哪怕只是一点点地……去迈出一步。让他们在我的心中进入到更深的领域,让自己忘记多余的计划,忘记合理与否,值得与否。

只基于此刻。

不论未来如何。

我转过身,看向缘下太太和妈妈,在她们的注视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然后自然握住身边小缘的手。

我平静地承认:

“嗯。我在跟他交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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