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那声清脆的碎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咖啡的污迹在光洁的桌面上蔓延,深褐色的液体沿着桌沿缓缓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带着苦涩香气的阴影。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那微弱的滴答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祝砚秋僵在原地。时间在她紧握着那只破裂杯柄的手上停滞了。温热的咖啡浸湿了她的指尖,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带来一种粘腻而耻辱的触感。她能感受到裂开的骨瓷边缘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与她指尖那道被创可贴覆盖的旧伤叠加在一起,几乎要撕裂她强撑的神经。
她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死死掩盖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然而,那死死掐着杯柄裂痕边缘、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近乎透明的指尖,那绷紧到极致的、微微颤抖的手腕,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濒临失控的、冰冷刺骨的戾气,都无声地昭示着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技术负责人和闻时的设计师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祝总如此失态。即使是面对最棘手的项目危机,她也永远是那个冷静如冰、掌控全局的核心。
唯有闻时。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祝砚秋那只紧握着碎裂杯柄、被咖啡浸染的手上。那眼神太沉静了,沉静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其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的视线缓缓上移,掠过祝砚秋低垂的、紧绷的下颌线,最终停留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洞悉?仿佛在无声地说:“看,你终究还是藏不住了。”
这平静的注视,比任何惊愕或质疑的目光都更具杀伤力!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祝砚秋摇摇欲坠的“静界”核心!
“抱歉。” 闻时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语调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我去处理一下。”
她站起身,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去添一杯水。她绕过长桌,走向会议室角落的茶水柜。那里放着纸巾盒和一个备用的水壶。她抽出几张厚实的厨房纸巾,走回祝砚秋身边。
祝砚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她能闻到闻时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消毒水混合着一点药味的清冷气息,还有她靠近时带来的微弱压迫感。
闻时没有看祝砚秋的脸。她只是微微弯下腰,动作极其自然地将纸巾覆在桌面上那片正在蔓延的咖啡污迹上。厚实的纸巾迅速吸饱了深褐色的液体。接着,她又抽出几张干净的纸巾,轻轻地、小心地盖在祝砚秋那只依旧死死握着破裂杯柄的手上,覆住了流淌的咖啡和那刺眼的裂痕。
纸巾柔软的触感覆盖在手上的瞬间,祝砚秋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颤!那只紧握着杯柄、仿佛要将其捏成齑粉的手,终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清理意味的触碰,而条件反射般地松开!
“啪嗒。”
那只裂开的、沾满咖啡的骨瓷杯,连同里面残留的液体,终于脱离了祝砚秋的掌控,掉落在厚厚的纸巾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杯柄断裂处锋利的瓷片,在纸巾下闪着冰冷的光。
祝砚秋的手终于得到了自由。然而,那只手却僵在半空,指尖和掌心一片狼藉:被咖啡浸染得深褐,被骨瓷裂痕边缘硌出的红痕清晰可见,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旧伤口的血丝,混在粘腻的咖啡渍里。那只手,不再属于那个无懈可击的“祝总”,它狼狈、脆弱、暴露在所有人(尤其是闻时)的目光之下。
闻时仿佛没有看到那只手的狼狈。她只是动作麻利地用纸巾包裹起碎裂的杯子和吸满咖啡的纸团,转身走向角落的垃圾桶。整个过程,没有再看祝砚秋一眼。
“会议先暂停吧。” 闻时背对着众人,将垃圾丢入桶内,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我去拿点清洁剂处理一下桌子。各位稍等。” 说完,她径直推门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
她的离开,像抽走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技术负责人和设计师面面相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祝总……您没事吧?” 技术负责人小心翼翼地问,目光落在祝砚秋那只依旧僵在半空、狼狈不堪的手上。
“没事。” 祝砚秋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迅速抽过几张桌上的纸巾,胡乱地擦拭着那只污迹斑斑的手。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急于掩盖的慌乱。“一点意外而已。散会!”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技术负责人和设计师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东西,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小会议室。
门关上的瞬间,会议室里只剩下祝砚秋一个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浓烈咖啡苦涩和清洁剂的味道。以及桌面上那片被纸巾吸过、却依旧留下深色印记的污痕。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祝砚秋背对着门,那只藏在身后的、沾满咖啡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颤抖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皮肉,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来压制这该死的失控!然而,那只手的颤抖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遏制。
她猛地转过身,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坚硬的墙面带来的钝痛让她闷哼一声,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大口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她紧闭的眼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闻时面前如此失态?就因为那一声该死的咳嗽?就因为看到了她握着杯子的手?就因为……那些被撤回的消息和门卫处的药像一个甩不掉的耻辱烙印?
羞耻!前所未有的、灭顶般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比咖啡馆窗边的背叛更甚,比储物间里撕裂照片的疯狂更甚!因为她精心构筑的、赖以生存的“静界”,她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控、无懈可击,竟然在闻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注视下,如此轻易地、如此彻底地、如此狼狈不堪地——碎裂了!
像那只被她亲手捏碎的骨瓷杯,碎得彻底,碎得毫无体面可言!
她甚至不敢去想闻时此刻的表情。那平静眼神下的洞悉,比任何嘲笑都更让她无地自容。她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华丽外衣、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防御、所有的混乱,都无所遁形。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猛地抬起那只干净的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荡。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瞬间盖过了咖啡渍带来的粘腻感和旧伤的刺痛。这自虐般的痛楚,像一剂强效的镇定剂,强行压下了她濒临崩溃的情绪洪流。
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西装裤面料沾上了咖啡的污渍和地毯的灰尘,她也毫不在意。她将脸深深埋进那只刚刚砸向墙壁、此刻剧痛而红肿的膝盖里。身体蜷缩起来,像一个无助的、试图寻求最后庇护的孩童。
脆弱。她从未允许自己如此脆弱。尤其是在闻时离开后,在这个只剩下耻辱和碎裂的空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急促的心跳和混乱的呼吸渐渐平复,直到砸墙带来的剧痛变成一种持续而清晰的钝痛,提醒着她□□的存在。
祝砚秋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被强行冰封后的、死寂的苍白。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灵魂的玻璃珠。她撑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身体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
她走到会议桌前。看着那片深色的污痕,看着垃圾桶里露出的、包裹着碎裂瓷片的纸巾。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方才会议讨论的那份图纸文件上。
文件空白处的边缘,不知何时,被她那只沾着咖啡渍和淡淡血痕的、无意识的手指,用力地、反复地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深褐色的、带着污迹和扭曲笔画的字,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撕裂——
“静”
这个她毕生追求、用以武装自己的字,此刻在咖啡和血痕的浸染下,显得如此讽刺,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祝砚秋死死地盯着那个字。眼神从空洞,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般的戾气。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份文件!
“嘶啦——!”
刺耳的纸张撕裂声响起!她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的羞耻、愤怒、混乱都发泄出来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写满了会议记录和那个耻辱“静”字的文件,狠狠地撕成了两半!再撕!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布满咖啡污迹的桌面上,落在地毯上。
她喘息着,看着满桌狼藉的碎片。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不再看这耻辱的现场一眼,挺直了那依旧僵硬却强行绷直的脊背,推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依旧清脆,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的决绝。
祝砚秋没有回自己的独立隔间。她直接走进了项目组的公共办公区。这里的气氛因为刚才小会议室的插曲而显得有些微妙,低低的交谈声在她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紧张,聚焦在她身上。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那抹正红色的唇膏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如同凝固的血。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整个区域,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近乎实质的寒气。她的右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掩盖着那片狼藉),左手则垂在身侧,指关节处红肿破皮,血迹已经凝固,触目惊心。
她没有看任何人,包括闻时。闻时已经回到了她的工位,正对着电脑屏幕专注地修改图纸,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她毫无关系。只有她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未曾动过的拿铁,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祝砚秋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助理小杨立刻紧张地站起来:“祝总……”
“下午三点前,把市场部重新提交的B方案数据报告发我邮箱。” 祝砚秋打断她,声音沙哑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另外,通知技术部,明天上午九点,我要看到关于空间动线优化的三个备选方案,附带完整的风险评估。”
“是,祝总!” 小杨立刻应道,不敢有丝毫怠慢。
祝砚秋坐下,打开电脑。屏幕冷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她开始处理堆积的邮件,回复消息,下达指令。她的语速很快,措辞精准而冷酷,每一个决定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强行将所有的混乱、羞耻和痛楚都转化为冰冷的工作指令,倾泻出去。
整个下午,项目组都笼罩在一种高压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祝砚秋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彻骨的寒意。她拒绝休息,拒绝任何非必要的交谈。午餐时间,助理小杨小心翼翼地问是否需要订餐,只得到她一个冰冷的眼刀和一句“不用”。
她将自己彻底焊死在工作上。只有疯狂的工作,才能让她暂时忘却那只碎裂的杯子,忘却满桌的狼藉,忘却闻时那平静到令人窒息的眼神,忘却自己那只狼狈不堪、写满了耻辱的手。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文件翻动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
临近下班时分,祝砚秋终于暂时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一批事务。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的钝痛和手背砸墙的痛楚持续不断地传来,提醒着她身体的存在和极限。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办公桌旁。
祝砚秋猛地睁开眼。
闻时站在她的桌边,手里拿着一个不算太厚的、卷成筒状的文件袋。她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沉静如初,仿佛下午那场风暴从未发生。
“祝总。” 闻时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祝砚秋耳中。
祝砚秋的身体瞬间绷紧,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闻时。那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被冒犯的怒意。
闻时似乎对她的目光毫无所觉。她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文件袋放在祝砚秋堆满文件的桌角——一个不会被轻易碰掉,却又足够显眼的位置。
“这是关于下午会议讨论的那个承重结构区域的修改草图,以及初步的优化方案说明。” 闻时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根据技术部提供的边界数据,做了几种可能的推演,标注了利弊和风险系数。或许……能节省一些明天会议的时间。” 她的目光落在祝砚秋桌面上那份被撕碎的文件的残骸边缘(祝砚秋并没有清理掉),又极其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文件袋是普通的牛皮纸材质,卷筒的边缘被细心抚平,用一根细细的橡皮筋松松地箍着。上面没有任何标注,只在封口处贴着一张小小的、打印着“承重结构优化方案_闻时”的白色标签。
祝砚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文件袋上。它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某种未知力量的物体,突兀地出现在她刚刚用疯狂工作强行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之下。
闻时……这是什么意思?是示好?是和解?还是……一种更深的、带着怜悯的施舍?或者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她下午那场彻底失控的狼狈?
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莫名的、被看穿的恐慌瞬间攫住了祝砚秋!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楚来压制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冰冷的质问。
然而,闻时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在放下文件袋,平静地说完那番话之后,她甚至没有等待祝砚秋的任何回应。只是微微颔首,如同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交接,便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走向她自己的工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和帆布工具包,和助理小许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径直走向办公室门口,下班离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她刚才送来的,真的只是一份纯粹出于专业素养、为了提升效率的工作文件。
办公室里只剩下祝砚秋一个人,僵坐在那里。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闻时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和药味的气息。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死一般,落在那卷孤零零躺在桌角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那个小小的白色标签,“闻时”两个字,清晰而刺眼。
它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个未被启封的秘密。
里面装着的是解决问题的钥匙?还是……另一场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风暴引信?
祝砚秋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纸张特有粗糙感的牛皮纸袋边缘时,如同被灼伤般猛地缩回!
她死死地盯着它,眼神复杂难辨,充满了冰冷的戒备、被冒犯的怒意,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于恐惧之下的……近乎绝望的挣扎。
未启封。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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