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愿赶到官府的时候,两个小家伙正像被五花大绑的斗鸡一样,明明被捆住了手脚,两个人还都抻长着脖子对峙。
目光轻轻掠过站立在一边的男人之后,顾愿气不打一处来,疾步走到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前面,“啪”的一声拍在了他的脑门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给小男子汉留一丁点儿情面。
“如……”
“娘娘娘疼疼疼。”
脱口而出的呼唤被一声呼喊闷头盖过,何舒义依旧长身而立在原地,可前倾的上半身却透漏出他整个人的动向。情不自禁呼喊出的小字,就这样被呼啦啦的喊声举头淹没。
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的男人心头澎湃不已,可面上依旧未曾泄露半分。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了出来,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气息吐纳之间,心中那股汹涌而来的热浪瞬时褪去,冷却下来的头脑霎那间清醒过来。
还好被淹没了,倘若有一息尚存,他都会想要卷土重来。
沈渊疼得龇牙咧嘴,整张脸都变了型。少年何从却看得很是尽兴,英气的眼角向下弯一弯,嘴角再向上勾一勾,一副闲适看热闹的惬意样子,整个人倒是另一种感觉了。
这热闹看得正尽兴,忽然之间觉得脸上有些刺刺的,于是抬头看到身旁父亲不悦的眼神,幸灾乐祸的表情这才敛了下来,藏在了瞬间低下的一双眉眼里。
“你还知道疼啊你?”顾愿捏住沈渊的耳朵,使劲儿往上提,咬牙切齿道。
“这么喜欢跟人打架,我以为你个小兔崽子,都、不、会、疼、的。”尤其最后五个字,一个字比一个字语气重。
这句话被她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出来,大堂之上留着八字胡支着胳膊打盹儿的圆脸京兆尹都被吓得一激灵。
醒了。
这位京兆尹名叫方仰,是个比较另类的存在。今日闹事之人,只来一个绝对够他闹心的。可这一来来一双,方仰八字眉一撇,反倒觉得没那么棘手了。
两边都是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双方定会自行解决,非但如此,还会相当完美地解决此事。自然不会有机会轮到他插手,尽管他的本意如此。
况且有太傅大人在,哪怕廷尉大人那边无动于衷,太傅沈遇也定会将此事处理得面面俱到。
打通了这一思想关节后,京兆尹方仰安心了,因此从事发之后两位小公子被带到他这里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为此事发愁过。
一开始他还饶有兴趣地观看两位小公子打嘴仗,后来见何小公子渐渐落了下乘,明显敌不过沈家小子,这场口舌之争也就没了看头。
睡意适时袭来,他招架不住于是不得不低头。这头一低一抬,眼前便多出来一个人,还是一个不太好惹的人。
头再稍微一动,嚯,这多出来的,可不止一个人。
方仰一个激灵,几乎是从正上方滚下来的,来到了对立的二人中间,觉得自己此刻身处于硝烟四起的无声战场,气氛剑拔弩张,于是眼睛不经意地瞪大了一下,默默地退后一步,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方仰觉得如果此番来的是太傅沈遇,他自然一句话都不用说,甚至都不用出现在这个场合,此事都能完美解决。可这来的是……
不仅如此,连一向不曾出面为何小公子善后的廷尉大人,居然也来到了此处。
哎呦喂,方仰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怎么好了。只想抱头哀嚎。
今日到底吹得什么风,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倒是一来来一双。
微胖的中年男人握住同样胖乎乎的拳头,轻轻拍了拍胸口壮了壮胆。
随后缩起脑袋小幅度地转头,偷偷摸摸看向眼前听说不太好惹看上去更不太好惹的妇人身上,方仰闭上眼睛心一横,伸头一刀搭了话:“沈夫人呐!”
没有等到回应的他右眼悄悄地睁开了个缝,见对方并未作出任何反应,心头提起的一口气终于舒缓了。
松懈下来的方仰脑子也跟着灵活了起来,看着眼前方才还闹腾不已的女人此刻沉寂下来,饱含深意地看了眼她对面的人,张了张嘴却未置一词。
而她对面执掌律法的廷尉大人何舒义,也正讳莫如深地看着她。
一向心大无边的方仰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廷尉大人居然也赶来了。京城里的小公子哥们,几乎没有一个不闯祸的,其中最为出名的两个,都在此时此刻的大堂里。
同样是热衷于闯祸的小男子汉,两个人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身为守礼守节的太傅之子,沈渊只要不捅大的篓子,沈遇也就任由他去了,当然是在不违背道义的前提下。
而作为秉公执法的廷尉之子,何从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哪怕他是何氏这一脉里唯一的内孙辈,哪怕太尉何益极力宠爱这一棵独苗。
何舒义在关于替何从收拾烂摊子这件事上,一向都很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连面儿都不露,遣人传话给暨城所有司法人员,凡是牵扯到何小少爷的,该打打该罚罚,不必有所顾忌。
怎么可能会没有顾忌的方仰注意到二人短暂又深刻地对视了一眼,意外太傅夫人顾愿竟然首先败下阵来,避讳般的躲开了廷尉大人的目光。
这一幕看得方仰一头雾水。八字眉忍不住又撇了撇,这还是那个他光是听到名字就头疼的女人吗?她居然会有这种露怯的时刻?
方仰的怀疑并未能持续得很久,他苦等不来的救星此刻终于现了身。
沈遇赶到的时候,看到顾愿正在和一个高大坚.挺的身影对立着,二人相顾无言。
尽管距离十分遥远,沈遇都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如意身上那种不安——那种并非惧怕,而是无所适从的不安。
所以哪怕沈遇一开始就离得很远,也不妨碍他连看都不用看便可知晓顾愿对面站的那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如意产生这种不安的,当今世上唯有一人。
此人姓何名颂,字舒义。
何舒义身高七尺有余,冷面白皮形容严肃,身如青松萧萧而立。生的是好相貌,端的是好气质。除了冷了些,肃了些。
作为顾愿的丈夫,身为她一双儿女的父亲,沈遇清楚顾愿在面对何舒义时,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表现。
因此他同样清楚的是,顾愿其实并非是畏惧何舒义。即便这世上很多人都惧他怕他,顾愿也不可能是其中一个。
她只是迫于何舒义的气场压制,故而每每处在他面前,她的情感收放都不能很自如。
沈遇是很能理解这一点的,毕竟是他从何舒义的生命里连根拔除的女人啊。他有多喜欢顾愿,就有多明白何舒义的感受。
亦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顾愿在直面这种感受时,是多么得承受不来。
除此之外沈遇还发现,无论日子过去多久,他都不怎么能接受看到顾愿和这个人站在一起。
这种比较明显的抗拒不是不喜,而是一种畏惧,一种连顾愿都不曾有过的畏惧。
是的,畏惧。
太傅沈遇畏惧廷尉何舒义,这是这个世上无人知晓的一个秘密。
面对一个势均力敌,甚至是更胜一筹的对手时,人总是会不自觉地露怯。
好在啊,如今他沈遇才是顾愿的丈夫,是她一双儿女的父亲。
沈遇轻快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顾愿身前,用一副身躯将她隔绝在何舒义的视线之外。
一向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太傅大人,何曾有过如此具有攻击性的时刻。
而这种宣誓主权般的动作只有那么一瞬间带着一点点侵略性,随后便被沈遇原本的温和气质化作虚无。
拱手作揖,沈遇言辞恳切:“小儿无状,冲撞了何小公子,劳烦廷尉大人拨冗前来。沈遇在此向您赔个不是,是我沈某人教子无方了。”
“竖子顽劣,还望太傅大人海涵。”何舒义回礼,短短一句话语还未终结,目光便自动追寻着熟悉的身影而去。
“竖子竖子!你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小少年听到最亲近的人说出这么一句话,此时此刻再也承受不住心底的委屈大吼出声。双臂奋力甩开身旁束缚着他的人,下一秒便夺门而出。
何从边擦眼泪边往出跑,看都没看一眼方向,一个人在街上旁若无人地狂跑。
他讨厌沈渊讨厌沈溪!讨厌沈夫人讨厌沈太傅!讨厌“沈”这个字!讨厌跟它有关的一切!
而现在,就现在!
他也讨厌他那个永远对他严词厉色的父亲!
他突然就很想念他的姑姑,他永远温柔娴静的姑姑。她会用温柔的手抚摸他,会轻声哄他入睡。
他那从小依赖着长大的母亲一般温和可亲的姑姑,沈渊的母亲竟然与她不和。每逢两个人遇到,那个女人总是句句带刺。
她凭什么?他们沈家又凭什么?
何从气不过,尤其他的父亲,每当对上那个女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小何从越想越觉得委屈,呜咽声连绵。形单影只在街头流浪,出来这么久,早都跑不动了,索性也不跑了。
放慢脚步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哭,身后是被他甩了一路的与他格格不入的、热闹嘈杂的烟火市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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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狭路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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