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二年,恪王成恪以及王妃蓝珠双双战死,左副将严青白暂管虎符执掌元帅印,右副将谢逞护送恪王夫妇遗体回京。明帝悲之痛之,亲抬棺入皇城。
与此同时一起回来的,还有恪王夫妇的遗孤,其名成婉,时年五岁。
恪王夫妇两合葬入皇陵,授予其女公主封号,纳入皇室之列。遵循排行为六,更其婉名为琬,寄养于淑妃名下,随后昭告天下。
灵柩下葬至皇陵这一路,两边布满了白色的旗帜。今日天气不错日光饱满,白色又反光,将这白日里的光线映照得更加充足。
长龙逶迤的送葬队伍里,有一批打眼的人员们。
他们一行九人,身穿黄色海青长袍。领头一人手持禅杖,右手行礼,身后两两跟着四排八人,左手持珠右手行礼,低头念着往生经。
领头之人慈眉善目,身形清瘦,步态却稳健。手中所拿禅杖顶端的锡环由于走路产生的碰撞作用,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然扰了全场的清净,可这特殊的响声出现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里,反倒不会彰显出突兀感,而是一种反向的心安。
此人乃是回光寺的住持方丈一尘大师,面目看着不过二十多岁,可传言关于他都是各种各样的。有说他四五十岁的,有说他已过百年的,虽不知具体多少年岁,可有一点倒是一致:大家都认为他长生且不老。
宣明帝成恒是个不太一般的皇帝,历朝历任都是以皇权为尊,统领天下。自打他即位以来,凡事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因此他在民间极具威望。
除此之外,他本人通晓佛理,颇有慧根,因此信奉神灵。而佛教在当朝的地位,就此空前地提高。
其中以回光寺为突出代表。回光寺位于宣都西南方向,居于迈出暨城不过十里左右的岭南山上。
岭南毓秀,好似人间仙境。仙山上必定有灵药,民间口口相传的童谣里有一首是这样唱的:“岭南山,遍地宝。有病或带伤,上山抓把草。”
山上有一池一台一溪一寺。池为无净池,台曰楼月台,溪名不动溪,寺是回光寺。
无净池中心有座石雕龙头终年吐水,楼月台白日观楼夜晚赏月,不动溪泉水能治百病,回光寺可保佑人无灾无难。
今日明帝成恒请回光寺的一众僧人,前来为恪王夫妇诵经超度。因是白事所以僧人们未穿外层的赤色袈裟,只着了黄色海青长袍。
沈溪在外围的队伍里,看着这样一群队伍浩浩汤汤地向着皇陵进发。今日她跟在场的大多数人一样,穿着白色的素衣。她被拢在父亲身前,沈渊被母亲顾愿环着肩膀。
皇陵入口前面的空地上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已经快要接近皇陵地段,因此百姓们被把守的士兵们隔在了包围圈外。
全场寂静无声,这样的场合其实不太适合小孩子。他们怕不怕死人倒是其次了,大多数小孩子都还涉世未深,甚至不太懂得死去的含义。
主要是大人们觉得不详,总感觉非正常死亡的亡灵不干不净,而小孩子们纯洁无瑕,最容易被这等邪祟污秽缠上身。
因此今天在场的小孩子,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这等肃穆的气氛,沈溪不敢随心所欲,她甚至连脑袋都不太敢妄动一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脖子有些僵硬。
轻轻地转了转脑袋,就看到不远处另一双眼睛像是等了她好久,看到她看过来眼睛都开始放光。不仅如此,身体似乎还想有下一步动作,突然被身后高大的男人拍了拍脑袋。
然后他就像突然被定住了一般,眼睛里的激动也随之消散,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是李彦这只小包子,还是个鼓起来的小包子。
沈溪看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弯了弯眼角隔空安抚他,随即想到此举实在是有违当下这个场合。
弯下来的眼角立马原路弹回,沈溪正了正脸色,向着李彦轻轻地点了点头。
***
沈溪的这番小动作并没有被身后的沈顾二人所制止,沈遇是视若无睹无条件包容,顾愿则是当真未曾察觉到。
因为她此刻的全部心神,都被十丈开外那个手持禅杖的年轻住持带走了。
说起这个一尘大师,以及他所在的回光寺,皆与顾愿有着颇深的渊源。
严格来说,是与她这一双儿女颇有渊源。
当年顾愿动了胎气早产,加之怀的又是双生儿,因此后生出来的沈溪,甫一生下来身体就很孱弱。
太医院轮番诊治,都断言此女活不过三岁,原因无他,只因她先天便患有心疾。
那段时光是沈家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日子,从前腹背受敌的时候,沈遇顾愿二人都不曾像彼时那般心力交瘁。
遇事从不惊慌一向镇定自若的沈遇,那些日子里每每都会不自觉地叹气;顾愿天天掉眼泪掉到锦帕湿了一条又一条。
后来别无他法,茶楼里听闻西南岭南山是座仙山,山上住着位活神仙。从不信任鬼神之说的沈顾二人,分别抱着一哭一闹的两个婴孩,连夜赶往岭南山。
到达山巅回光寺门口之时已是深夜,彼时虽是盛夏,可山顶的夜晚还是不容小觑,尤其的更深露重。
沈遇轻叩三下门,笨重的木门当即就被人从里面打开。门后是一位年轻模样的僧人,沈遇注意到他尚未受戒。
这位小师父提着灯笼引他们入室,连日哭闹的孩子自从踏入寺庙的门,便停止了哭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沈遇觉得疑惑,直到看到室内灯火通明,年轻俊朗的一尘大师坐在一方木桌旁,面前的琉璃杯里雾气缭绕。
而这疑惑,在他看到一尘大师对面的座位上,分别放了两个杯盏这一瞬间被放到了最大,又或者说顿时消弭。
十分显然,茶在等客。
“两位施主,老衲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
那晚过去后,沈顾二人第二天中午就打道回府,可回府只待了一宿,第三天天一亮又出发奔赴岭南山。
只不过这一次是马车出行,带了两个随身侍女春习和秋练,以及用度齐全的细软。
一切安顿下来之后,这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沈溪吃的是岭南山上生长的植物动物按照定制食谱做的药膳,喝的是不动溪泉眼里源源不断冒出的第一捧水。
所有人都认为沈遇那个生来有疾的女儿活不了了,可顾愿偏偏把她从阎王的手里拉了回来。
顾愿曾经问过一尘大师,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里,她看着面前那个清瘦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出口。
“大师,请问我的孩子,她到底能不能活下来?”
然后她听到木鱼声一下一下的,像敲打在她的音节上,又像敲打在她的心上。
没有人回答她。
一向寡言少语的年轻住持,顾愿看到他就有种油然而生的敬畏心理,尤其是在发觉小女儿越来越具有生命力的时候。
顾愿没有继续问他了。她的目光从眼前颀长的背影再往前,看到铸成金身的大佛端坐于前,慈眉下善目微微俯瞰,像是看到了芸芸众生的万千苦难,进而决定普渡众生。
三年之后,当他们就要离去的前夕,三人又再度重聚于禅室内,如同最开始那个夜晚一般。
青灯古佛,佛语禅音。
“大师,我不明白,为什么您当初执意要让两个孩子同吃同住?”
沈遇拿过杯盏,抿了一口之后说道。
心中不由得感慨,这位一尘大师,当真是位得道高人。且不说他有多神通广大,就说面前这小小的茶盏,里面都充满了学问。
不论三年前那一次,还是今日这一回,皆是个夜晚。而一尘大师给他们备的茶水,只是水,没有茶。
“两位施主能忍住三年不问,这般耐性倒是极具佛缘。”年轻的住持大师温和一笑。
向来讳莫如深的一尘大师,今晚开口说完第一句后,便颠覆了以往的形象。他轻轻拉开一旁的木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个竹筒,递给面前的沈遇。
“这是命批。既是令郎的,也是令嫒的。注解也在上面,其他的老衲不便多言。”
“我们可以打开看看吗?”顾愿看沈遇捏着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踌躇着开口。
“请便。”一尘大师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可以当场打开。
室内烛火轻摇,一簇一簇的火苗倒映在沈遇黑色的瞳孔里,顾愿看着那两簇火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遇拔开竹筒盖子,拿出里面卷着的纸筒,拆掉上面系着的麻绳,慢慢抻开纸卷,端庄秀挺的两个大字渐次跃然纸上。
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白纸黑字上火苗的影子忽闪忽闪,缓慢追逐着上面“渊隐”二字。
而在这两个赫然醒目的大字底下,有一串蝇头小字紧跟其后,对其中的含义进行了更深一层的注释。
顾愿看着那支队伍越走越远,看着那张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的年轻面孔,心思也随之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有一股拉力将她拽回。
顾愿低头看向身前的女儿,看她无声问她的嘴型,娘亲您怎么了?
顾愿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旁边同样看向她的沈遇,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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