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生河底，单轻羽同还活着的十来个师弟师妹挤在一个水泡里，挤得吡牙咧嘴。

没人敢说话，一张嘴，河水就“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

单轻羽努力地将一只耳朵从师弟脸上挪出一点空隙，时刻注意着外面动静。

直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嘴歪眼斜，斜斜瞟了一眼旁边的江浸月。

江浸月跟乌雪泥单独待在另一个水泡里，此时的江掌门已须眉皆白，却用盯祖传大宝贝的那种眼神，盯着仍然昏迷不醒的乌雪泥。

他取下一枚用绳子吊着的小印，然后将那枚小印挂在了乌雪泥颈间。

只一瞬，时间在他的脸上具像般流淌起来，已成天人五衰之态。

沟壑纵横的面皮，浑浊无神的双眼，天生带笑的唇角像是失去支撑一样哐铛坠下，江浸月的那张排名修真界第一的脸，已然老得不能再老了。

他轻轻抚了抚乌雪泥的脸，用一种生着铁锈般的嗓音说：“我在掌门印里加了禁制，作为青要派的传承人，你得负起门派责任，此生永不叛出本门，否则，即刻遭反噬，死无全尸。”

单轻羽惊得瞳孔一缩！

江浸月悲凉又慈爱地看了看乌雪泥，随即召唤两个水泡浮到河面，眨眼间，他便消失了。

紧接着，一声凄厉无比的喊叫自地生河边传来：“小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洛霜站得笔直，自颈间到躯干却长出细细的长丝，细密血迹像一朵朵红色小花，在他的衣袍上绽开，只一会儿，便连成一大片。

他背后，一只拂尘手柄轻轻晃荡。

“小霜——”

未央的声音已然劈了，一掌朝那个在背后偷袭洛霜的红袍老人拍去!

洛霜瞧了瞧正在跑来的未央，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抬起手，自肩部向后扭曲着，毫不在意地拔出那只拂尘，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陈无宁冷眼旁观。

跑到一半的未央呆若木鸡。

洛霜冲未央露出一个笑脸，没说话，反而转向陈无宁，似有抱怨：“你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不恨我了，他还恨我。”

陈无宁面无表情：“我不恨你，仅只代表我个人，你本身就该赎罪。”

“赎罪？”血越流越多，洛霜的脸色逐渐苍白，“我有何罪可赎？”

陈无宁：“从神的角度看，你无罪，但这里是人间。”

“所以......”洛霜揶揄起来，“你接受良好嘛，已经自比神仙了？”

陈无宁看向那一滴滴落在草叶上的血迹，缓声道：“我是人是神，都没什么紧要的，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也是。”洛霜嘟囔一句，随即转过身，朝着江浸月走去。

他蹲了下来，把沾满鲜血的拂尘重新放回江浸月掌心，浅声道：“浸月，你杀不死我的。”

江浸月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声响，洛霜十分贴心地将耳朵侧去：“你慢些说，我听着的。”

“美……美人……潭……”

洛霜：“美人潭还你了，顺着地下暗河，正流回青要派。”

“你……你一直......看不……起……”

洛霜：“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更没有看不起美人潭。”

“仇……仇恨……恨未……”

江浸月吐字艰难，洛霜很耐心地回答：“放心，事情已了，我不会动青要派，更不会动下一任掌门。”

“已……已了......了吗......”

洛霜肯定地说：“这么多年了，我说话一直算话的，你知道。”

像是得到许诺，江浸月缓缓地合上了眼：“我、我可以、可以瞑目，了......”

青丘派的医修终于赶到这边，他大呼小叫着，就要上来给洛霜止血，洛霜做了一个不必的手势，抬脚朝呆在一旁的未央走去。

“师兄，”洛霜眨眨眼，“你看，我没事的。”

“别叫我师兄，”未央涌起怒色，“我不是你师兄。”

洛霜露出一个无奈又讨好的笑，像入道前那样唤他：“好的，哥。”

未央：“……”

洛霜：“哥，你有什么打算？”

未央的神情看得出来很想骂人：“你！你把天捅出一个窟窿，还问我有什么打算？想要你命的人晴和岭都快排不开了，还问我打算，你又有什么打算？！”

洛霜完全拿捏住未央的命门，不以为然地一偏头：“那我等死好了。”

未央：“你——！”

“玩笑的，哈。”洛霜嬉皮笑脸地说，“师兄，九洲之下，只有你和另一个人能要我的命，别的都不算什么，来一个打跑一个。”

未央闷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陈无宁，很有些心虚地道：“陈……”

陈无宁直接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我看得到洛霜的结局，好自为之吧，别的不必说了。”

未央愣了一下，低低道：“对不起。”

陈无宁不禁苦笑了一瞬，怎么谁都跟他说对不起？

乌山跟他说对不起，郁夜跟他说对不起，就连从未对不起他的未央，也对他说了对不起。

“走了。”

陈无宁丢下两字，走到河边，抱起已经被单轻羽捞上来的乌雪泥，看着她那张沉寂下去的小脸，也很想给她说一句对不起。

罢了，谁又能完全问心无愧？

七天后，乌雪泥悠悠转醒，睁眼的刹那，嘴里还叠声唤着“师父”。

陈无宁无言地叹息，给她递了水，乌雪泥抱起水杯一通猛灌，随即发现了她身处何地。

丑山，丑院。

只一瞬间，乌山死前的那一幕再度浮了上来，乌雪泥哇哇大哭。

等她哭累了，陈无宁才安慰道：“小泥巴，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乌雪泥一抽一抽地说：“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丑院里，单轻羽带着一众师弟师妹，默默候着。

等乌雪泥醒来的这段时间，松间照的小弟子趁着单轻羽出门弄吃食，七嘴八舌地给陈无宁说了好多话。

他们说，单师兄修为不高，并非资质不好，因为师兄平时把精力都用在了照顾师弟师妹们身上，相对于已经死了的师父，还有大师兄二师兄，他更像松间照的大家长，我们都很喜欢他。

他们还说，单师兄在门派里和在外面很不一样，平时他话并不多，也不怎么爱出门。因为师父和前头几个师兄死了，他不得已，想为门派谋一条出路。

陈无宁走到院里，问单轻羽：“你有什么打算？”

这段时间，单轻羽确实不像之前那样跳脱了，话也不多，低声回应：“......我没有打算，我想跟着陈前辈。”

“别了，”陈无宁摇摇头，“如今修真界已没什么人了，你还是带着师弟师妹回自家门派吧，如若以后遇上什么难处，可以搬我的名号出来。”

这话很有些狂妄，放在以前，陈无宁绝对说不出来，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不会起。

但如今的修真界，又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单轻羽的神情看上去很落寞，也很迷茫。

陈无宁拿出几本书递给他：“这是浮山派的心**法，如果你打算继续修炼，重振门派，或许有些帮助。”

单轻羽红了眼眶，愣愣地接过，一个劲地道谢：“多谢，多谢前辈！”

“你们走吧，”陈无宁挥挥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了。”

“嗯。”

单轻羽非常识相，招呼了师弟师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丑院。

乌雪泥撑着那扇快要掉落的破门框，看了一眼离去的松间照弟子，呢喃道：“师兄，我们去哪儿？”

陈无宁默了片刻：“先回一趟浮山。”

丑山离浮山并不远，他俩没有御剑。

乌雪泥大病初愈，只能走一阵儿，歇一阵儿，陈无宁慢慢地跟在她身后，直至到了浮山脚下。

天边有雷声滚滚而来。

乌雪泥又哭了。

她亲手弑师，浮山再不允许她踏上一步。

乌雪泥跪了下去，一个接一个地嗑头，嗑得额头青紫，满脸泥灰。

她一边嗑，一边跪着往前挪动，不过半寸，惊雷便阵阵咆哮。

陈无宁实在不忍，劝道：“小泥巴，你起来。”

乌雪泥仰起了头，哭道：“师兄，你上去，你去浮山看一看，我就在这等你。”

陈无宁：“……”

乌雪泥很是倔强：“师兄快去，你不去，我就一直这样跪着。”

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小丫头就长大了。陈无宁拿她没办法，生怕她把自己嗑成个傻子，只好独自一人，一步步登上浮山。

那道耸立于云间的木门上，“浮山”二字笔法遒劲，似要飞出升天。

陈无宁正要推开大门，门却自动打开了。

踏进无尘地，榕已经顶着一头青绿树叶，在一处等着他。

陈无宁以为榕肯定会扑上来咬死自己，榕却面无表情地捧着一个什么，朝他走来。

榕将手里的东西捧到陈无宁眼前，微微低头，不冷不热地说：“榕，恭迎掌门。”

他手里的，正是浮山派掌门环，陈无宁此生都没见过几次。

陈无宁不接，榕便自顾自地讲述：“前代掌门乌山，于不久前将掌门信物送回浮山，并叮嘱榕，将掌门环交予下一任掌门，陈无宁。”

陈无宁无语了一会儿，拒绝道：“我姓陈，不姓乌，并非浮山派嫡传弟子，无法接任掌门。”

“这些都不关榕的事，”榕的表情像是死了一样，“榕只听命于每代掌门，你不接下掌门环，还算不上掌门。”

陈无宁始终不接，榕便捧着掌门环，一直跟在他身后。

走过无尘地，穿过巨石林，两人来到了掌门居。

榕看了看自己的本体——树身巨大，顶冠遮天，他的嘴角不经意地向下撇了撇。

陈无宁在掌门居游荡片刻，又去了一趟往生亭。

当年到浮山的第一个夜晚，他便是在往生亭度过的。

这段时间过得太仓促，陈无宁很想在这里泡个澡，好洗去一身疲惫。但又想到乌雪泥还在山下等他，只好脱了外袍，在往生亭旁边流过的小溪里涮了涮，用灵流蒸干，重新穿了回去。

榕第十次开口：“请掌门收下掌门环。”

陈无宁不理他，又去了一趟书库。

只是这回没用符咒炸门了，书库自动在草地上打开一道向下的门。

他往下一直走，一直走，直至走到了十八层。

榕见他竟然从道袍上撕了一块布条，当成抹灰布慢悠悠地打扫起来，偶尔看见感兴趣的书，便住乾坤袖里塞去。

榕第十一次开口：“…请掌门收下掌门环，我想回本体睡觉了。”

陈无宁还是不理他，直至将这一层打扫干净，往袖里揣了十几本书，然后抬起脚，不急不缓地走出书库。

榕似乎再不能忍了，一脸愤怒：“无语，你快收下吧，我胳膊都要捧断了！”

陈无宁淡淡一笑：“终于肯说人话了？”

榕：“……”

陈无宁：“如果我不肯收呢？”

榕气得脑门上的绿叶疯长，连额头都盖住了，大吼道：“你不收，就是要我死！”

陈无宁：“怎么说？”

榕：“乌山让我必须把掌门环交到你手上，你若不收，我也只能跟你一块走。你要是走出浮山，我离开本体不就得死了？要我死你大可以明说，反正你可是不得了的当代掌门！”

陈无宁不再逗他，颇有些严肃地说：“即使我收下掌门环，也不会住在浮山。”

“关我什么事？”榕嗤之以鼻，“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我一个人也待习惯了。我劝你趁早收个弟子，或者自己生一个，只要把掌门环传承下去，巴不得你别回来碍我的眼。”

陈无宁试探道：“…要不直接传给你？”

榕露出一个像是看傻子的表情：“你怕是脑子坏透了，我是精怪一族，已经认主，做不了掌门。谁又稀得做掌门，掌门有几个得了好下场，我看你也不例外！”

陈无宁：“…你还是端着说话吧。”

“你收不收？”榕气急败坏，“不收给我一句话，不收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哎......”陈无宁长叹一声，忍不住嘀咕，“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硬塞我东西呢？我长得像是一个没用的口袋吗？难道我上辈子是乾坤袋修成的精吗？”

他自嘲一番，也不好再为难榕了，难不成真看这只树精一头撞死，那浮山派连个看大门的都没了......

陈无宁从榕的手上接过掌门环，掌门环看上去不粗不细，碧色玉石上镶嵌着花纹复杂的金子，还有点沉。

他将掌门环随意地套上手腕，刹那间，某种沉默的契约再次自识海深处涌起，与元神纠缠不休。

整个浮山的景致在识海里铺展开来，以他的修为，各处细节都能一览无余。

他的头隐隐作痛了一会儿，沉了沉识海，抛却掉那些纷繁复杂的画面，眼前终于正常起来。

榕见完成了任务，大松一口气，只给陈无宁留下一个写满讨厌他的背影，例行公事一般说：“掌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睡觉去了。”

陈无宁十分无语：你走那么快，给了我吩咐的机会？

浮山景致依旧，陈无宁觉得，或许这里，千万年都不会再有变化了。

他将乌山的尸体放了出来，就葬在掌门居前庭的土地里，榕的身边——浮山派前代掌门人乌山，从当上掌门到死去，都没能在掌门居住过几天，也怪可怜的。

陈无宁走出大门，朝山下走去。

乌雪泥仍然呆呆地跪在原地，她抬起眼皮看了看，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师兄。”

陈无宁轻声说：“走吧。”

乌雪泥的语气十分僵硬：“走去哪儿？”

陈无宁实在不忍，可也知道无力改变：“送你去青要派。”

“我不去。”

乌雪泥浑身长满拒绝，摸出颈间的那枚小印，就要摘下来扔掉，可套着小印的绳子却非实体，她的手指完全穿了过去，小印就像生了根一样，在她的颈间摇晃。

陈无宁只得告诉她：“江浸月临死前，在掌门印里设了禁制，摘不下来的。”

后半句话，却没有说出口：除非身死。

他对小泥巴说不出这话。

乌雪泥徒劳地忙活半天，终于绝望了，识相地退了一步，问道：“师兄，你会不会陪在我在青要派住下？”

陈无宁摇摇头。

乌雪泥激动起来：“为什么？！”

陈无宁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师兄会陪你住上一阵，等你习惯了就离开。”

乌雪泥的眼泪落了下来：“我没有师父了，难道连师兄也没有了吗？”

陈无宁忽然觉得人生其实是一个循环的圆，乌山曾对他说过无数次——“为师希望你永远长不大”。

而此刻，他却无知无觉地对小泥巴说：“人总要长大。”

完结倒计时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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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尾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