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宁在县志上看过钟灵镇的方位,师父带着他往西走了一年有余,就算是只蜗牛大概也爬到了,可他俩才走出中原地界。
大多时候都在东绕西拐,似乎没有一个目的地。
据师父讲起:“不必拘泥于何时抵达,你自小困顿,游历对你有益。”
陈无宁没有意见,只是心中浮起疑问,按这么个游历法,师父不早就老成枯树皮了?可他看上去还很年轻,莫非将来要飞升成仙的,才能保持容颜不老?
“师父,你多少岁了?”
陈无宁还是没忍住好奇。
“为师记不清了,大约一百多岁吧。”荀洄轻笑了一下,“无宁,你以后遇着真人修士,可千万别问人家的年纪,显得无知。修仙之人伐骨洗髓,与天争命,容颜一般不会轻易老去。”
陈无宁大惊:眼前这脸上没有一丝皱褶的师父竟然百多岁了?
他不敢信,直接点出要害:“师父,你有白头发。”
荀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叹息道:“为师有伤在身,自显端倪罢了。”
陈无宁心疼不已,想追问是谁伤着师父了,但又觉得师父不想谈及此事。
他暗暗发誓,以后谁要敢动师父一根毫毛,定叫那人有来无回!
此后,他更加勤勉懂事,累的时候就找地休息,背诵经书,还时不时给荀洄揉肩捶背。
荀洄得了一个好徒弟,心里涌起百般滋味。
踏入西方地界,风貌大异,青山巍峨,绵绵不绝,大型野兽渐多起来。入夜,荀洄不再生火,怕引来怪物。陈无宁有些冷,他毕竟还未入仙门,对暑气寒凉只能如凡人一般生受着。
荀洄就掏出乾坤袋,翻出衣物,全都盖在他的身上。
一天入夜前,他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山洞,便打算在此休息,正要合眼的时候,洞外突然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
荒山野地别说人了,鬼都捞不着一个,何来婴儿哭声?!
“别动。”荀洄眉头微皱,“你安静待着,为师出去瞧瞧。”
夜里一片漆黑,荀洄嘱咐了陈无宁,沿着洞壁走到洞口,正好与一对冒着红光的大眼睛来了个脸对脸!
那双巨大的眼睛占据了荀洄整个视线,一时看不清洞外到底是什么。他愣神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即以极快的速度摸出一张隐身咒,拍到自己身上!
眼前只有山壁和一片虚空,怪物的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确认了眼前无物,这才又扭动身体,掉转方向。
适应黑暗后,荀洄看清了洞外情形——一条身形巨大的怪物嗞嗞吐着信子,朝着正前方的一坨小衣包横冲直撞而去!
小衣包藏在草丛里,只露出一小点浅色布料,看得不太真切。这个不知哪家的倒霉孩儿似乎嗅到了某种危险,又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哭!
荀洄:“......”
怪物已经朝小布包张开血盆大口,荀洄管不了那么多了,从乾坤袋里抽出一把剑,径直砍去!
怪物被他惊动,转过头,只见一把剑当空劈下,它连忙四翼一展,直飞上天!
荀洄扔出一张明火符,天空瞬时大亮!
他这才看清怪物的全貌!
怪物顶着一个扁平蛇头,拖着长长蛇尾,长着两对翅膀,六只脚,整个身体左摇右晃,一双超大的红眼晴在夜里散出可怖的亮光!
虽然看不见人,但怪物看清楚有一把剑对着自己穷追不舍,料定地上有更大的活物,仿佛宵夜有望,它蛇信一伸,俯冲下地!
荀洄提剑相迎,打得不可开交!
怪物的身躯灵活极了,能走能爬能飞,闪避得眼花缭乱。
一番战斗下来,荀洄感觉身上的伤又有加重的趋势,喘气声已经出卖他此刻就快不支的气力!
怪物寻着机会,右翅一展,将荀洄连人带剑一起扫飞,直接撞上了洞岩!
一声泛着血腥气的闷哼传来!
山洞里的陈无宁焦急得左支右绌,听见外面这般响动,怎么也坐不住了,把师父的叮嘱抛之脑后,飞快跑了出来,正好瞧见怪物朝着师父窸窸窣窣地游蹿而去!
饶是他性子再怎么坚硬,此刻也被吓呆了......
眼前的是、是什么东西?!
师父怎么吐了血?!
荀洄被拍到岩壁的时候,身上的隐身咒便落了,陈无宁慌乱之中掠至师父身边,捡起地上的剑,收拾好惊惧的脸,哆哆嗦嗦地将剑尖对准了怪物!
他咬着牙,摆出一副活拼了的架势,眼神直勾勾的,某种不知名的杀气溢散开来。
荀洄艰难地撑着岩壁站起,想将徒弟护至身后。
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怪物竟然半路停下,朝陈无宁的眼睛直视过去!片刻之后,它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垂下脑袋,展开翅膀飞到半空,发出一声奇特的低吼,就这样放弃了宵夜,飞走了......
陈无宁吓得脱了力,瘫坐下来大口喘气。
荀洄见他无碍,拖着残躯走到那坨小衣包前,揭开头布,一张雪白的小脸暴露出来。
孩子小极了,不足月的模样,正滴溜着一双葡萄般的黑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荀洄无话可说。
他这辈子怎么就跟破小孩如此有缘?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捡着一孩子?!
毕竟是条性命,总不能撒手不管罢?他只好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回到山洞。陈无宁调整好状态也跟了进来,看见师父怀里的小婴儿,就算一再做了准备,还是不由得怔住了。
他对孩子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小镇的那些年,痛恨排斥至极。
圣贤书上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在陈无宁心里,小孩本性趋恶,包括他自己。
陈无宁的整颗心塞满戒备与拒绝,没发现荀洄的衣衫已破,血从里渗了出来。
荀洄偏头,扫了一眼自己带血的肩膀,再朝埋着头的陈无宁看去——这个徒弟一向听话懂事,虽然总透着一股冷漠的倔强,却也对他这师父百般敬爱。
此时他伤成这样,徒弟却丝毫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陈无宁平时好奇心旺盛,此时对突然出现的怪物竟也没有发问?
荀洄一眼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抱着婴儿席地而坐。
伤就这么搁着吧......
黑夜漫长,一大一小一幼,各揣着心事的共处一室。婴儿似乎哭累了,已经沉沉睡去。荀洄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只觉得头上又得多长几根白发。
接连好几天,陈无宁该干嘛干嘛,要么背诵经文,要么抓些山鸡河鱼充饥,始终不言不语。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荀洄尝试着与他沟通。
“无宁,你好歹说句话。”
“你不想要一个小尾巴么?”
“无宁不喜欢的话,要不,把这孩子扔了?”
陈无宁:“……”
大徒弟的身体不自然地震了震,虽然没开口表态,荀洄眼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西方地界深处,环境越发阴冷。
自羊肠小道向山巅眺望,积雪皑皑,宛若一尘不染的苍茫秘境。大鹰在山腰盘旋,偶尔发出一声直击长空的厉鸣。
荀洄有伤在身,整天还抱着个婴儿,实在走不动了。
“歇会儿吧。”
陈无宁听话地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掏出水壶一阵猛灌,不自觉地看向师父。
师父的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这阵子愈发瘦了,宽大衣袍随风作响,大有马上要昏厥的趋势。而他的衣衫正日渐装不下迅速拉长的身躯,袖口和裤脚都显出快要裹不住的拘谨。
陈无宁纠结半晌,几日烦闷下来,对师父的信任与亲近最终战胜了对那小孩的厌恶,看见师父快要背气的样子,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走到荀洄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接过师父怀里的孩子。
“师父,把他给我,我不会对他怎么样。”
荀洄想也没想,直接将小孩递了过去,接着盘膝而下,打坐入定。
陈无宁十分别扭地托着孩子,身姿板正,双肘僵直,像平举着一颗小白菜。
孩子雪白透亮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充满好奇,许是眼前的小哥哥好看,他发出几句“咿咿呀呀”的嘀咕,咧着无齿的嘴,笑开了......
陈无宁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婴儿,原来孩子这般的柔软可爱。
过往既定的人性认知与眼前婴儿的懵懂无知在陈无宁心里排山倒海地翻涌起来——他若是有一个兄弟姐妹,父亲会不会选择去死?童年岁月能不能换个模样重来?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长长一口气,吐出了心中郁结。
就这一年多的时间,他走出陈宅,逃离出生之地,多了一个唠叨师父,入了一个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门派,按目前情形,不出意外还要再多一个甩不掉的小累赘。
小累赘可爱水灵的模样维持不了太久,陈无宁抱着他,感到十分不对劲......
伴着“哇”的一声哭喊,一股温热的液体触感自手心传来。
荀洄不动如山地打坐,冷汗源源不断地从他额上渗出,想必正在梳理经脉。
陈无宁怕吵着师父,赶紧举着累赘躲远了去。
他揭开累赘身上的层层包裹,往非礼勿视的地方瞧了一眼,和他长得不一样,那就是女孩了。
小女婴穿着红色小肚兜,外面则被几层干净的布料包裹着,已经尿湿了。陈无宁只好从自己的行囊里找出一件里衣替她换下,可她还哭个不停。
该撒的撒了,也只能是饿了,又得想法解决她的口粮问题。
密林里除了怪物,正常动物也不少,总能寻到一两头羊妈妈,饿谁也不能饿孩子。
手忙脚乱大半天,陈无宁在初次带孩子的体验中险些崩溃......好在荀洄终于醒了,脸色恢复不少,将烫手山竽接了过去。
这孩子被丢在深山老林里,父母想必是难寻了,若不给她安身立命,便只能死在饿狼虎口,随着命运而去。
“给她起个名吧,以后她就是你的小师妹了。”
荀洄很有些无奈。
陈无宁认命般地思索起来,读过的书在脑子里哗哗翻页,路过的字千奇百怪,总觉得不怎么合适。
“她的出身肯定有故事,可能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都说贱名好养活,她的命恐怕还得靠名字压一压。”陈无宁十分迷信地想。
他再瞄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小尾巴,放弃掉那些倨傲难懂的字眼,随手指了指眼前覆着稀松白雪的山峦:“就叫她雪泥”。
荀洄不知被哪个字触动了神经,脸上显出一股肃穆的庄重,似是思索很久,才慢悠悠地说:“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既如此,那她便姓乌,愿她这一生能清安常在。”
两个徒弟都没行过拜师礼,却不妨碍在名义上,乌雪泥正式成为他师出同门的小师妹。
三人一行,完全没有传说中仙人那般的来去自如,陈无宁被乌雪泥没完没了的尿布和不知疲倦的哭闹搞得心力交瘁,还要抽空背经,听师父絮叨。
荀洄带着一小一幼,得应付层出不穷的野兽和怪物,更是可怜得很,身上的伤总好不全。
陈无宁幼时用木棍反复比划的那些稀松招式根本打不过飞禽走兽,只好任劳任怨地当起小师妹的山羊奶娘和洗尿布工,恨不得长出两颗脑袋四只手。
前行的路被这一突然的变故拖得比王婆的裹脚布还长,磨磨蹭蹭,又是大半年过去,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陈无宁有时候会想象门派是什么模样。
据师父这一身穷酸样,还有途中有一嘴没一嘴的透露,他猜测自家门派应该很不起眼,或许就几间破茅屋藏在深山里,上面挂着两句拈酸门帘,里头供着个大头大肚的祖宗,说好听点是朴实无华,难听点就是不伦不类。
此时,他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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