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以东西南北四门为界,皇帝则住在城心帝宫。
因正东门临近东海,城防最为薄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往来商贸大多以金银铜铁等贵金属为主,此地鱼龙混杂,冰冷无情,也是安城生活味最淡的地方。
正西门出关,大片良田纤陌纵横,是安城的鱼米之乡,朝廷重臣的宅邸大多座落于此,真正的贵气之地,一步一遇官家人。
正南门则聚集了安城最好的吃喝玩乐,茶馆、勾栏、酒肆遍布大街小巷,数不清的绫罗绸缎、胭脂香粉、古玩器皿扎堆,但凡荷包有恙的,都得绕着南门走。
最不起眼的当属正北门了,北门背靠鲸山,阴冷潮湿,由于高大山脉的阻挡,往来商贸不走这边通行,显出几分冷清的萧索。这边住的大多是没混出名堂来的原住民,家里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
陈无宁在退房前跟掌柜打听好整个安城的布局,坚定地朝着北门出发,行至晌午时分,抵达了北门的城郊附近。
他找到一处门口立了“包先生包打听”字样的店铺,进去问租房事宜。包先生摸着两撇羊角胡,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故作高深地说:“哎呀小兄弟,这就不凑巧了,附近便宜的屋舍早租出去啦。”
陈无宁心说北门竟如此抢手,问道:“请问先生,这是为何?”
包先生上下打量着他们一行:“小兄弟,马上就是科举了,你们几个难道不是进京赶考的学子?我看年纪差不多咧!”
陈无宁盘算了年份日月,现在距离中秋大概月余,正遇三年一次的科举,想来还真是不凑巧。
只是不就租个房,为何还要问东问西?
陈无宁心生好奇,不动声色地撒了个小谎:“嗯,那个,我们是学子。”
包先生一听,笑眯眯地朝天做了个拱手的动作,给他解释:“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国家风调雨顺,因此恢复了科举制度,也在皇城颁布了一系列政令。几位小兄弟看来不是本地人,或许不知道,这其中一条政令便是——科举期间,整个皇城的房屋,必须优先租赁给考生,若违反此条政令,被人告了,可是要吃官司的。”
他讲完这些,生出一番感叹,“当今圣上宅心仁厚,真乃万民之表率,之景仰……”
听他一通景仰,陈无宁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大概有个眉目了:“我们正是进京赴考的学子,路途耽搁,晚到一步,这边没屋舍了,别的地界又租不起,还望先生帮忙想个主意。”
包先生的小眼睛里放出精光,盘算着自家还有处不错的小院,因价格比周边贵出不少,正好空下。
他又打量了这一行人,有两名公子衣着华丽,其他的也个个有模有样,心里便有谱了。
“小兄弟,不如这样罢,周边别的屋舍条件不好,都是家里着实困难的学子一早便定下的。本人还有一处小院,环境还行,但价格方面……嘿嘿,我见各位着实不俗,若不嫌弃的话,可以将这方小院便宜些租给你们。”
“有劳先生,”陈无宁拱手道谢,“劳烦说下租金?”
包先生:“短租的话,五两银子一月,每月一缴,三间住房,还附带前院后厨,小兄弟觉得怎样?”
价格在陈无宁能接受的范围内,至于三间住房,乌雪泥如今也大了,不适合再跟自己住一起,一人一间,还能空出一屋,正好当作书房用。
至于那几个烦人精,他早想甩了,管是不可能管的。
陈无宁爽快掏银子,与包先生写好租契,拿了钥匙,便依着指路的方向而去。
走到小院前,他发现那四人还跟着自己,不得已转过身来,冷声道:“房间不够,各位还请另寻他处。”
庄笙看起来正有此意,立即凑到宿林跟前,兴奋地说:“哥,别跟着他了,去城里最贵的地方住,我请客,我有的是钱!”
不出意料,又得了宿林一个“滚”字。
庄笙看起来真要就地打滚,不依不饶地问:“他都说没房间了,跟着干嘛呀?”
宿林抬头,看了陈无宁一眼,淡淡地说:“我不需要房间。”
郁夜如何能甘拜下风,当即接话:“我也不需要房间,我与你住一间就行啦!”
陈无宁满脸阴霾:“谁要和你住一间?!”
郁夜跳起脚来:“你这穷酸,本少爷不嫌弃你便是好的,你还如此挑剔!”
陈无宁很想揍人,又想如果在这里打上一架,怕是会招来官兵审查,实在没这个必要。他压下火气,心想晾着他们就行,到了夜里没地方睡,看他几个怎么办。
他收拾好情绪,推开院门。
包先生还算良心,这方小院属实不错,看得出来经常打理。
走过小前庭,再经过一个弧形洞门,便到了正院。
正院呈合院造型,院中间长着一颗高大的蓝雾树,此时节花期已过,蓝雾随风落叶,给院子染就了一股子清雅,树下有方大石桌。
正院分为左右两个部分,每侧都有两间房。左侧这边,一间是规整的内室,一间是敞开的、接人待客的厅堂。厅堂地方不大,中央只摆了一方矮桌,透过珠帘连着一个风雨连廊,四面透风,呤诗作画用膳皆可。
另一侧是独立的两间内室,墙不挨墙,用花草隔开来,里头十分宽敞。
再往有个小平台,平台接着一条石板小径往后延伸,想必是后厨及浴室了。
陈无宁各处检视一遍后,将最大的那间房留给了乌雪泥,他则要了挨着厅堂的左边户,正好与小师妹的房间隔着小院门对门。
乌雪泥的房间旁边还剩下一间,陈无宁准备熟悉一下环境,过两日再买个书桌放进去,添些文房四宝,将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全补回来。
做完这些,他带着乌雪泥出门找吃的。
郁夜和他的小侍从一路跟着,陈无宁也不管,盘算着入了夜,这位少爷就有苦头吃了。
宿林这一路以来,陈无宁就没见他吃过一口东西,他照例被庄笙拉着坐在旁边桌上,只要了一杯热茶,慢慢品着。
多冷清的人啊,想必是不喜欢这摩肩接踵的尘世的,也不知为何非要跟着自己,陈无宁很有些无奈。
鲸山脚下,气候潮湿,东海的风灌过来,被高大山脉拦着,在此盘旋,带起阵阵阴冷。自太阳落山那刻,夜色就会迅速弥漫。
这边不似赏春楼所在的南门那样吵闹,各家各户用过晚饭,不一会儿便熄了灯。
陈无宁给乌雪泥收拾好床铺,打发了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歇下。
今天起得太早,他困意汹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留着其余四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除了宿林这个孤儿以外,郁夜出自仙门世家,庄笙也是富家子弟,虽然平时不太着调,性格作风更是一言难尽,但骨子里的基本教养还是有的。
他们不好在别人家里自作主张,又互相看不顺眼,因此隔得老远,在院子里席地而坐。
已至七月中旬,夏日燥闷在深夜褪得一干二净,细霜浮起,打湿了他们的衣衫。
他几个仿佛比赛似的,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好让铁石心肠的陈无宁动容收留自己。
宿林的生活方式十分奇特,他不知从哪里摘了几片大姜叶,铺于蓝雾树下,蜷着身子睡着了。庄笙则靠着树杆打盹儿,守在他身边。
庄苼想必从未吃过这种苦头,喜欢谁,就死缠烂打,纠缠到底,陪他说话,陪他行路,忍受他的坏脾气,陪他做任何摸不着头脑的事。
郁夜坐于廊下,抬眼一扫这满院东倒西歪的人,他的道童则尽忠尽职地守在旁边,打着哈欠。
他忽的生出些心酸,发觉自己这两日的所作所为相当可笑。
第一回溜出家门,踏入凡尘便遇上这么个人。
这人长得顺眼,看着柔弱可欺,内里却是一副响当当的铜铮铁骨,自己还屁颠颠跟着他,不计这更深露重,以天为席地为盖,盼他能给一点好。
郁夜觉得自己有可能中了邪,也可能无聊透顶,才做出这些事来。
不知哪家的报更鸡扯开嗓子叫了几声,一夜黑甜无梦的陈无宁,足足睡了五个时辰才醒。他迷茫地睁开眼睛,打算去后厨烧点热水。
刚踱步到门外,就看见院里倒着一圈人。
宿林从姜叶上起身,掸了掸身上泥土,直直朝他看去。
庄笙靠着树杆睡得东倒西歪。
郁夜的道童被开门声惊醒,正揉着双眼,他自己则披了薄毯,席地睡于连廊下,想必是不怎么舒服的,正在翻身。
尘土沾上郁夜的衣角,一团泥渍钻入陈无宁眼里,他竟感到浑身不快,好像沾在自个儿身上似的。
陈无宁再次被打败,像是师父对着两个徒弟的无奈模样一般,叹了一口绵长的气。
不多时,五人聚于小院石桌,商量如何分配房间。
乌雪泥毕竟才几岁,只能算半个人,被陈无宁塞了本书,逼着在旁早读,不然不给饭吃。
她背书背得头昏脑涨,大有要撅过去的架势。
宿林有着绝佳茶艺,也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套茶具,正安静地为大家斟茶,并不掺和今日的头等大事。
郁夜拿起一家之主的气势,看向陈无宁:“我与你一间房,飞絮,哦,就是我的侍从,可以照顾乌雪泥,正好一间。剩下的就给这俩人吧。”
庄笙对这个安排相当满意,连带看郁夜都顺眼了些,端起茶盏,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
“飞絮如何能照顾雪泥?”陈无宁抗议,“还是我和小师妹一间,你和你侍丛一间更合适。”
“不行,”郁夜义正严辞地拒绝了这个提议,“飞絮是女子,男女有别的道理不懂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飞絮看去。
飞絮一向沉默寡言,领命办事从不多嘴。她自小长在郁家,是郁夜的贴身道童,为方便行事,到人间后便一直女扮男装。
她被大家质询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红,只好摘了簪子,长发瀑布似的倾泻下来,以证明她确实是一个女子。
郁夜大胜,房间就此分了下来。
陈无宁一想到要与这人朝夕相处,共处一室,一股邪火蹿上心头。他收拾不了郁少爷,只好将火转向无辜的小师妹,没好气地骂道:“乌雪泥,你背到哪来了?!”
“师兄......”乌雪泥眼泪汪汪的抬起头,“你不舒服朝郁哥哥发火就是,凶我做什么?”
听到这话,郁夜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火上浇油地对陈无宁说:“你可温柔些罢,今后我俩可是要‘同床共枕’的。”
陈无宁的脑仁疼了起来,看了宿林一眼,想从他身上找出点同病相怜。
宿林看起来则不以为意,陈无宁心里咯噔一下,莫非……
他确实想多了,宿林真不需要房间。
他两袖清风,无牵无挂,夜里从不在分配给他和庄笙的房间留宿,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他一般去鲸山上,找个草丛或者巨树睡下,第二日清早再回来。
才住下的头几日,庄苼说不出的欢喜,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宿林上床睡觉。次日迷迷糊糊地醒来,总是发觉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很摸不着头脑。
陈无宁就不一样了,他戒心甚重,“同床共枕”第一夜,便拿了一只碗,装满清水,放在床铺中间,要是这位少爷敢越界,就用无阻结果了他!
陈无宁早早地在里侧躺下,闭眼装睡,郁夜洗漱好回来,站在床边,盯着那碗水,憋笑憋得肚子发疼。
陈无宁见人都走到床边了,还迟迟不上来,忍不住半睁开眼偷瞄过去,却见郁夜乐得前仰后合,还尽力不发出一丝声音惊扰他。
“你乐什么?”
陈无宁装不下去了,坐了起来。
“哈哈,这怎么回事?”
郁夜一指那碗水,捂着肚子狂笑。
他笑得太过放肆,陈无宁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提防你行什么不轨?”
又觉得自已一时昏了头,这番举动确实过了,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此刻却像个谨防被登徒子调戏的小姑娘一样,脸瞬间挂不住了。
郁夜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翻身上床。
“我说陈无宁,你一天脑袋里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甩掉你!”
郁夜放声大笑:“用一碗水来甩?”
陈无宁恼羞成怒,拉起被子蒙住脸,嗡嗡地说:“再笑就滚出去!”
好在少爷的睡相还算老实,笑够了没一会儿便困了,听见旁边发出了浅浅的呼吸声,陈无宁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
次日醒来,床中央的那碗水一滴未洒,郁夜端端正正地睡在外侧,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纤长的睫毛细密颤动,在眼睑下投出了一小片阴影,正是少年人该有的美好模样。
不知不觉间,陈无宁看了许久,直到郁夜终于睡饱,缓缓睁开了眼。
他这才觉着不妥,赶紧收回心神,挪开视线。
郁夜还在晨起的迷糊中,不知今夕何夕,完全忘了那碗水的事,四肢长长一舒展,似撒娇般侧身朝陈无宁扑去!
陈无宁吓了一大跳,正要跳脚,一股湿意顺着床单浸开,郁少爷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放开他跳下床,睡袍都湿透了。
他看着自己干的好事,有点心虚。好在陈无宁此刻也正心虚,没有发作他。
郁夜毫不避讳,拿出仙门常用的乾坤袋,从里头捡出几件衣裳,就要在陈无宁面前就地换装。陈无宁受不了这刺激,赶紧起身,抢在他之前穿戴好,跑出了屋。
飞絮仍是作男子打扮,将煮好的早饭放在小院石桌上了。郁夜爱吃山菌,她大清早便出去买了,在后厨熬上一锅香茹虾泥粥,大家都跟着沾了光,喝得心满意足。
早饭过后,各自安排。
晨间时光对乌雪泥来讲,根本不是美好的今天,又踏进了痛苦的深渊。她顶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背那该死的四书五经!背不下去了,就按着临帖练字。陈无宁给她排好每日课程,完不成不准出门玩,不准吃饭!
她觉得师兄简直是人间恶魔!
乌雪泥背书的样子太滑稽,郁夜还没见过这么笨的小姑娘,有些好为人师来。只要乌雪泥练好一个字,就十分不走心的夸上几句,有时还讲几个话本里看来的逗趣小故事。
庄笙在旁喋喋不休:“哥,你同我出去玩嘛,待在院里又没事做。”
宿林干脆利落:“滚”。
还没相处多久,陈无宁已经数不过来宿林对庄笙说过多少个“滚”字了,可庄笙的脸皮厚如城墙,任由宿林如何怒骂还乐在其中,完全一幅受虐狂的模样。
他很不认可的摇摇头,打算上街采购。
心心念念的书房给了别人,好在他住的房间也够宽敞,还是决定在屋里支一张书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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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下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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