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离开空置无人的永泰殿,出了皇城正门,乘坐马车沿着盛京主道朝东南方向走,三刻钟便能抵达镇南侯府。

宋云横虽早上才离开侯府,然他重生归来,看着朱红金漆,壮阔宏伟的门庭,难免生出一种千年久违之感。

但此种千年离别的隔阂,在进入府邸后很快消失。

踏入大门,穿过长廊,越过中庭,熟悉的感觉便随着记忆,从骨血深处钻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人毫无违和地感受到现实的真切。

血液在体内温暖流淌,这一刻,宋云横完全回归了这一时空。

镇南侯府乃武将府邸,穿过务公、待客的前院,便是府中操练的小校场。

主道长廊上立着一个肩宽背阔,身材伟岸的人影。

镇南侯宋烈刚在小校场上操练了府中亲兵。

宋云横脚步猝然一顿。

这个时候,镇南侯还健在——

他重生到自己尚未及冠之时,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上一世,宋云横和这位生父关系并不亲密。

第一任镇南侯乃大昭开国元勋,镇南军百年来,一直是大昭兵力最强盛的军队。

镇南侯的爵位和兵权,世袭罔替。

宋烈年轻时镇守关中,剿匪平乱,战功赫赫,却久在军营少有回京。

宋云横生母,为先国公之女,是有实封的县主,门庭显赫的一等勋贵。

可惜金枝玉叶,红颜薄命。

福薄的县主嫁入侯府未满两年,生下世子宋云横之后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宋烈很快续弦,又得一子。

生父不在京中,父子二人聚少离多,宋云横年少时没见过宋烈几面。

何况武将性格粗犷豪放,纵使有拳拳爱子之心,也不善于表露言行。

而当宋烈人过中年,手握大权之时,为防天子猜忌,君臣离心,他毅然交出虎符,分割镇南军,回到京城从此不再归营。

宋云横很不理解宋烈的这一举措。

威名赫赫的大昭第一悍将,就这么交了虎符,不涉朝政,没了一点年轻时的壮志雄心。

年轻气盛的宋云横对此举颇为看轻,以至父子之间关系十分疏远。

——而如今,他在归墟待了多年,阅尽春秋之后才恍然醒悟,宋烈的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才是人生大智慧。

千百年来,那些手握重兵的大将,最后哪个不是“肘腋之患”,“有不臣之心”。

只有释了兵权的,才是“贤臣良将”,才能得以善终,在青史上留个好名。

上一世,镇南侯死于几年之后的天下大乱,父子二人没见到最后一面。

此刻,再次见到父亲,宋云横眼眶一热。

以前的诸多误解,诸多遗憾,这一世,不应当再发生。

“横儿?”见到宋云横,宋烈也微有一惊,“你怎么回府了?”

“太子差东宫的人来禀,说你从马背上跌落,擦伤了腿,留在东宫休养,这几日都不回府。”

“你……”

宋云横暗暗吸了一口气,敛住情绪,不让宋烈看出异常。

“小伤,”他佯装出一副随意口气,“一点皮外伤,太医看过,无需在宫中休养。”

“那就好。”宋烈顿了顿,欲言又止,“你和太子殿下……”。

交还虎符,回京之后,镇南侯极少干涉朝政。也不参与东宫储君之争。

宋云横和太子走得近,宋烈其实一直不赞同。

只是宋云横铁了心要站太子这一方,他不好多说什么。

但如今,宋云横自己改变了想法。

“爹,”他语气平静但郑重,“我明白。”

“我因外祖的关系,和周……和太子殿下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亲近一些。”

“但我往后会同太子疏远,不再结党,不去蹚皇权之争这趟浑水。”

他说的如此清楚直白,宋烈听得一愣。

片刻后回过神,想了想也没什么好说,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心中有数就成。”

父子相视一笑。

“你腿受了伤,”宋烈嘱咐,“还是须得好生将养。快回房休息吧。”

宋云横揖礼:“是。”

正要离去时,一个高挑人影从校场中走出,走到宋烈面前,行礼道:“亚父。”

之后,这人抬起头,看向宋云横。

宋云横心口蓦地一突。

周时疑。

紫微帝星,功震寰宇的千古明君周时疑。

杀了他这个摄政王的真龙天子周时疑。

此刻居然在镇南侯府里!

周时疑的身世有些复杂。

据传,他的生母乃玄门一女冠。传闻真伪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确——只是个没有显赫家世的民间女子。

因有倾国之色,被景安帝纳入后宫,在生下九皇子周时疑后便“回归天庭”。

周时疑自幼丧母,又无母族庇护,几乎是个可有可无,被人忽略的存在。

不过冷宫中长大的皇子自有一套生存智慧,自己找了座靠山,便是镇南侯。

宋云横不知周时疑究竟是在何时,用了什么方法得到宋烈的赏识。

只在某一日,在镇南侯府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拜宋烈为“亚父”了。

周时疑在镇南侯府中读书习武,俨然已成镇南军中的一员。

但他是被人忽略到几乎遗忘的冷宫皇子,行事素来低调。宋云横和宋烈关系又疏冷,同周时疑更无任何交情可言。

直到太子周时扬身死,为了迅速稳定局势,宋云横选择了扶持周时疑为天子——因着周时疑和宋烈的这层义父子关系。

上一世,他和周时疑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重生醒来后,他当即决定,再不和周时疑有任何瓜葛。

没想到,二人竟然如此突兀地碰了面。

宋云横打量起这个未来的真龙天子。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和记忆中,和他死前相比,稍显青涩,除此以外并无多大不同。

他曾经恨过周时疑。

但这仇恨,在归墟中随着漫长光阴的流逝渐渐磨灭。

千年之后,便只剩可笑和荒唐。

不恨,不怨,也不喜。

唯愿永世不复相见。

然而造化弄人,可惜可叹。

他捏紧五指,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情绪。

随即移开了眼。

只要眼不见,心或可不烦。

周时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着某种强烈隐忍的,难以名状的情愫。

“云横……”

云横?

宋云横带着记忆重生,知道往后发生的事,可在这个时候,周时疑应对一切一无所知。

“九殿下,”他冷冷道,“你我二人的关系,并未好到可以只称小字的程度。”

他语气十分不悦,周时疑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伤怀:“云横……世子……”

宋云横不想再同周时疑待在一处,朝宋烈告退后,抬脚便离去。

回到自己居住的侧院,在房中待了一会,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宋烈居然来到院中。

“横儿,”不等他询问,宋烈直言来意,“九殿下托我给你传话,他有任何得罪你的地方,愿朝你赔罪。”

方才宋云横对周时疑的凶冷态度,宋烈都看在眼里。

他甚是疑惑:“横儿,你为何对九殿下有如此敌意?”

“你和九殿下,素日并无往来吧。他何时得罪你了?”

上一世。宋云横心诽。

这因果缘由无法解释,他只道,“并无。只是我和他素无往来,不喜欢一个关系平平之人随意唤我小字。”

宋烈眉头微微一皱,未再纠缠此话题,直转话锋:“此子不凡。九殿下虽是冷宫皇子,但天资聪慧,悟性过人,绝非池中之物,日后一遇风云,便会化龙而起。”

宋云横一愣。

此时的周时疑还龙困浅滩,世人根本想不到他往后会立如此功绩。

没想到,宋烈早就看出周时疑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姜还是老的辣。

镇南侯眼光精准,自小善待于他,结下这份善缘。往后无论宋云横如何,周时疑都不会将整个宋家诛夷九族,赶尽杀绝。

宋云横本想寻个机会提醒宋烈,为着镇南军的将来,应和周时疑结下高情厚谊。如今却也不必。

他微一抿嘴:“我知道。”

“他毕竟是皇子,我不会与他交恶,爹你尽管放心。”

都是一点即通,又不善外露亲情的武人,父子二人说了这么几句肺腑之言,便各自行事,不再多聊。

……

宋云横腿受了伤,虽未伤筋动骨,仍需休养,不宜过多活动。

在房里静养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他原打算端根躺椅,在院中阴凉处看看兵书,话本,悠闲过一日,哪知清晨刚过,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太子周时扬驾临镇南侯府,探望世子伤情。

周时扬身着轻便劲装,披着玄色大氅,脚步猎猎生风,金织丝绣的巨蟒仿佛要从身上腾云而起,威风飒沓。

太子驾临侯府,并未去往侯府正厅,只径直穿过前院,来到后宅宋云横的院中。

见宋云横躺在树下,他大步走过去,关切说:“云横,你怎么在屋外?也不多穿点衣?”

“如今虽是初春,早晚仍有春寒,最易着凉。”

周时扬二话不说,将身披的大氅解下,盖在宋云横身上:“千万别感染风寒。”

太子如此殷勤的态度,身后跟着的东宫小内侍忍不住打趣:“殿下和世子,当真情深意厚,不分彼此。”

宋云横轻轻皱起了眉。

昨日,他对周时扬态度冷淡,举止已十分无礼。

他打算和周时扬分道扬镳的决意,已然挑明。

周时扬却浑不在意,非但一点没恼怒怪罪,还同往常一样,对他嘘寒问暖,殷勤备至。

不如说,比以前还要热切。

周时扬以前可从没纡尊来侯府探望他。

任何事情,都是他进宫觐见。

……看来,周时扬是不想就这么和他割袍断义。

周时疑:听我解释!我有以下六点想说……

云横:剧透不听(扭头就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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