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日历停在这一页

后来胡安娜对顾夏说,“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相信那个家伙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在那以前我一直担心你——他的记录实在太坏。”

五月末的巴黎,两人在巴黎的露天咖啡座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最香的咖啡,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人,到许多年以后也会记得的好天气。顾夏说,“爱情就是每日的好天气。”

从前她以为爱情是死生契阔,现在想来很是惨绿。她和亚历克斯那一段故事终于成为历史。那年她不计一切来欧洲寻他,好像见不到他情愿死。

永不能忘,那个冬天雪下得那么深,还有那么深的伤心,她所有的希望和失望,全都因为一个人。她是用赴死的勇气爱过那个人。只是,那样的深爱也会成为过去。

后来她也明白,那只是一场华丽的柏拉图。她爱的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爱过她,这全然是她一个人的爱情,但她苦苦地不能割舍。因为那人是她的一切,一旦割舍,她的生命就空了。所以后来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裘雷诺,她不允许自己再爱一个人,她根本不愿意给自己再爱一次的机会——好像爱情由得她选择。

吸完一支烟,胡安娜问顾夏:“去看法网么?”

“不去了。”顾夏对自己承认,“某个时代过去了。”

孚日广场的阳光温暖明亮,一只鸽子落在木头桌子上,顾夏拿一角面包放在鸽子面前,鸽子啄完面包屑扑落落地飞走。顾夏抬头观望云天,内心无波无澜。亚历克斯也好,戴维也好,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死去活来。

莫尼卡临走留下话说:顾夏,以后网坛的教母就是你了。顾夏微笑,她辜负了那些爱她的人,也辜负了那些恨她的人。顾夏玩笑地对胡安娜说,“以后,网坛的教母就是你了。”

胡安娜不明白,“什么?”

顾夏懒得解释,只遗憾地说,“可惜我昏睡在医院,没能见证那个历史时刻,你同卡缪。”

“我再也不嫉妒你了。”胡安娜笑答,“我和卡缪是天生一对,我们相识在先,早有婚约。”

“你曾嫉妒我?”顾夏骇笑,“为什么?”

“我曾经以为,卡缪爱你。”胡安娜坦白,“我一直遗憾没有在你们相遇之前遇见他,在他爱你之前跟他走。好在现在知道,他竟然就是我一直在等的璜……原来我们一直在跳一支圆舞,九岁那年告别的人,隔了二十年又可以重逢。”

“有时我想,也许舞池本来就是这么小,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这么几个人,有些人转了一圈又重逢,比如你和卡缪,有些人错过许多舞伴才找到那个对的人,比如我和裘,也有些人空自在舞池中逗留了许多时候。”

“比如戴维。”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

“那时你昏迷不醒,他终于决定签字,后悔莫及的样子,在病房外徘徊整夜。这个人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他真的爱你。他最大的缺点也是这个,他太过爱你。”胡安娜提到戴维,不是不同情的,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偏执地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无论如何,终于可以重新开始,我们都是。”这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战争,因其漫长,某日忽然结束,震荡犹在。就像战后,硝烟散了,枪炮声似乎仍在耳边,让人不得安睡。而在这场战争里,没有人赢。

但在一些年以后顾夏才知道,她始终低估了戴维的感情,于她,明天是新的一天了,于他,余生的日历永远停在那一页。

他们又见了一面。那天戴维打电话给顾夏,开口就来不及似的说,“我想把文件交给你。”

顾夏想,戴维终究是一个有肩膊的男人,如今许多人分手只须一条短信,而戴维是必须亲手将离婚文件送给对方的那种人。又或许,他还想再见她一面。顾夏似有某种直觉,走到窗口果然就看见戴维站在树下,如常穿着网球鞋,换了一件崭新的卫衣,袖口卷起一半,衣服是换过了,神情却很彷徨。

顾夏想起有一年,他带她回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一场烟火晚会,那晚他也是挽着袖子,拉着她的手,他的掌心粗糙温暖。顾夏自窗口看着戴维,说,“你上来吧。”挂断电话,觉得心酸。

戴维并没有抬头看,直接走进大门。顾夏把房门打开,看见戴维迎面走上来,顾夏对他笑了一笑,他面无表情地把文件放下。顾夏的眼眶瞬间有点红,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即使有一个人应该哭,也不该是她。她是那个一心想要离开的人,她应该兴高采烈。

戴维看着顾夏,刚刚出院一个星期,瘦了许多,眉目有点憔悴。戴维仍是看着顾夏,她随随便便穿着一件白色真丝衬衣,戴一只红色塑胶手表,戴维仍是看着顾夏。顾夏笑问他,“我的脸上有什么?”戴维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他从一开头就爱她,他爱她至今,爱她至今。

他希望他知道如何可以一切从头,那么他就可以在相遇的一刻从她身旁走过去,那么他们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两个陌生人。戴维的手停在顾夏的脸上,他想要说点什么,想了想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枪壳是空的。”

顾夏但笑不语。戴维是做错了,他错在后来。但整个事情里,她错得更厉害,她错在开头。

戴维又说,“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结婚,亚历克斯的事我没有提起,只是不愿意失去你。”

他却终于还是失去她。

戴维走后,顾夏关上门,在沙发里坐下。裘雷诺推门进来问她,“为什么不开灯?”原来天已经黑了。

裘按开灯,看见桌子上的文件封皮,什么也没有说,去斟出两杯咖啡,拿了一杯递给顾夏。顾夏喝了一口热咖啡,这才缓缓开口,“我自由了。”

裘一边信手翻报纸一边说,“我们结婚吧。”

顾夏喝完一杯咖啡,手指轻轻擦掉杯口的玫瑰色口红痕迹,答道,“好啊。”

裘说,“明天我们去买戒指,哪个牌子好呢?”

“什么都好。”

裘把报纸扔在一旁,站起来踱步,“婚礼在哪里办好呢?巴黎?纽约?洛杉机?我喜欢洛城,我在那里遇见你,那个夏天——现在又快到夏天了。我们不如去洛城结婚,都邀请谁呢?圈内那么多导演、演员、歌手、制片公司的人!我去列一张名单。”

裘转身去找纸笔,顾夏看着他的背影仍是微笑,“对,把那个浮华圈子里所有浅薄的家伙全都请来一个也不要落下,现场拍一出《浮华新世界》。”

“我要一场盛大婚礼。”裘雷诺转身认真地说,“我要所有人参加我们的婚礼,我要那些来了和没来的人全部见证我们的幸福,我要人们只记得这一场婚礼。”

“真幼稚。”顾夏蜷在沙发里,捧着空咖啡杯,“事实是我已经结过一次婚。”

“你嫁过一千次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次你嫁的是我。”

想了想,顾夏问道,“那么你的家人呢?”

裘雷诺沉默,然后道,“我没有家人了。他们能够对你做那样的事,他们已经不是我的家人。事实上,我早已经没有家人。”

顾夏也没有想到,为了那篇报道,裘的父亲不惜对她下手。不过也是正常,她又算是什么呢。与利益博弈,没有人能胜。

第二天,他们约好中午一起吃饭,然后下午去买戒指。

顾夏一早起床去新闻社销假,裘转而就起身,他想他要给顾夏一出惊喜。对着镜子穿衣服的时候,想到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选来选去无法决定穿哪一件,终于还是简单地穿了牛仔裤和一件白衬衣,把胡须理干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六月六号,他要记得这一天,顾夏会戴上他的戒指,从这一天一直到一辈子。

他第一次看见她,他就想,这个女孩子应该是他的,可是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属于他。

裘雷诺开车去玛德莱娜教堂附近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去附近的卡地亚店里选好两枚戒指,简单的两个圈。他要求在戒指背面刻上他们的名字和日期,然后寄放在店里。他把准备好的音乐和香槟也寄放在店内,他想午餐过后带顾夏来这里,给她一个小惊喜。其实这做法很笨很俗气,根本结婚就俗气。其实他对结婚毫无预感,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一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恍惚。

天气很好,这个季节巴黎的天气是最好的。

做完这些,看了看时间是中午十一点,仍然还早。裘雷诺去隔壁的爱马仕店里又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他忘记最俗气的一样东西,玫瑰花。急忙出来,走去大教堂附近的花市。谁说结婚不是一件麻烦的事?他擎着一大束玫瑰花,放在鼻下嗅,微笑。

此刻,他觉得幸福,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幸福。

驱车来到约好的餐厅,十一点三十分,手机忽然想起,他看也没看地接起来。

“顾夏?”他笑问,“你到哪里了?”

裘雷诺挂断电话,脑海中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很久,他掏出一把钱放在账单的碟子里,起身离开,打开车门,驾车离去。

也不知道车七拐八拐开到了哪里,他将车停靠在路边,惯性地拿起手机看时间,这才意识到关机了。他没有打开手机,扫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原来刚刚到中午。

顾夏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家餐厅,是不是会打电话给他。他蒙住面孔,泪水从指缝渗出来,止也止不住,止也止不住。

他想到以前,顾夏告诉他,她要嫁给戴维的时候。顾夏说,有时不是你想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你没有这样的权利,过去犯的错会追上来,并不能够像脱下一件外套那样轻松地甩掉。

那个时候,他是恨过顾夏的。他并不能够信服她的解释,所以他走了,连她的电话都不肯再接。虽然后来他仍是无法放下,拜托了皮耶照看她,拜托了胡安娜照看她,默默关切着她的一切,但毫无疑问,他是恨过她的。在他看来,一切皆是借口,如果她决心重新开始,当然能够做到,无非是她不肯。

呵,天真。

原来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纸上谈兵。

裘雷诺,你早就知道,你的人生是写坏了三流剧本,坏得彻彻底底,早已无法重新改写。你还以为可以把过去涂抹掉,给这剧本一个幸福的结局,这怎么可能,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天真。

陷入爱情的人竟是这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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