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允乘的双目赤红,犹如被逼至绝境的困兽。
“十年……整整十年为质,任人践踏、任人宰割!”他声音嘶哑,像是从碎裂的胸腔中艰难挤出,“那些记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朕的骨髓!每夜合眼,耳边全是他们凌辱朕与阿姐的狞笑!”
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俯身逼近她因窒息而涨红的脸,气息灼热而混乱:
“姜皎月,你莫非真以为……曾救过朕,朕便会感念你那点恩情?”他嗤笑一声,眼底却翻涌着近乎崩溃的痛楚,“所有知晓朕过往狼狈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朕亲手剜目割舌!”
“朕留你一命……”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颤抖的指尖却仍死死锁住她的呼吸,“……不过是可怜你!”
“你别得寸进尺!”
窒息感愈发的强烈,将姜月的思绪搅成一团混沌。
在濒死的边缘,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的右手挣扎着探向发髻,那支淬了毒的剑簪,是她最后的底牌。
就在指尖触到簪头那颗冰凉东珠的刹那,她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清明。
也是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前之人就是一头完全失控的狂兽。
人与野兽焉能共存?
是残存的理智让她又垂下了失力的手腕……
残存的理智压过了本能,她终是松开了扣在机关上的手指,任由无力的手腕颓然垂落。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那些她曾为他亲手写下的苦难与痛楚,如同走马灯般,一帧一帧在她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急速回放。
窒息后的姜月,陷入了一场宏大而逼真的梦境。
梦里,她又回到了熟悉的现实世界。
她的小说《刺杀暴君》在完结后火爆全网,公司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签售会。
现场人头攒动,记者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就在她低头签名的间隙,一位身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西装、脸上戴着同色口罩与墨镜的神秘男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上前来。
他手持话筒,高傲的姿态不像读者,更像一位审问者。
“姜月女士,您好。我是专栏记者J,也是您笔下‘江允乘’一角的忠实粉丝。”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一丝经过处理的低沉,“我想请问,您最初创作这个角色的初衷是什么?”
姜月得体一笑,淡然回答:“我想塑造一个极致的‘美强惨’,一个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疼,甚至偏爱的角色。”
话音落下,座无虚席的台下,竟陷入了一瞬诡异的死寂,随后过了几秒钟,才爆发出热烈沸腾的掌声。
J先生微微侧头,墨镜后冷淡的目光似乎扫过台下每一张激动的面孔。
继而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尖锐如刀:“众所周知,您笔下的女主角,自始至终深爱着那位战死沙场的将军陈显御。那么,作为他们的创造者,相比女主,您本人是否会……更偏爱男主江允乘一些?”
姜月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谨慎地回答:“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如同我的孩子,我都深爱着他们,江允乘自然也不例外。”
J先生点了点头,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姜月心脏骤停的动作。
他缓缓抬手,将墨镜往下拉拽,恰好露出的一只距离里,显现出那双独一无二的、泛着幽光的天水碧色猫眼。
那双眼,渗出阵阵逼人的寒气。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您为他亲手塑造的十年为质生涯,实在令人‘记忆深刻’。每一次重温,都令人感到无比窒息。所以,江允乘从来并非一个天生的暴君,是您的设定,把他一步步逼向了嗜血虐杀的深渊!”
他微微前倾身体,窒息压迫感袭来,他如同审判官,一字一句地:“对于这一点,您又作何解释?”
“对……对不起!”
姜月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整个人从床榻上弹坐而起。
她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惧。
对、对不起……那些情节,全都是她亲手写下的设定。
在她最初的构想里,江允乘就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强惨”——拥有天使般纯净的容颜,具备绝境反杀、一统九州的强悍实力,却也背负着最惨痛的原生家庭与童年记忆。
这样极致的反差,任谁见了都会心疼他,不由自主地爱上他。
可姜月从未想过,这份由她亲手赋予的痛苦,会透过江允乘低哑的陈述,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地直接传递到她的心上。
她引以为傲的、身为造物主的掌控感,在江允乘那双盛满痛楚的眼中,被彻底击碎。
那些令他夜不能寐、反复将他拖入噩梦的清晰回忆,同样完整而深刻地烙印在姜月的脑海里,那也是她曾耗费无数心血,一笔一划精心构筑的设定。
如今她才幡然醒悟,那些曾令她文思泉涌的“绝妙”情节,早已化作无数淬毒的利箭,根根穿透江允乘的鲜活血肉之躯……
即便他已权倾天下,成为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帝王,却仍会在惊雷炸响的雨夜,如被遗弃的幼兽般蜷缩起身躯,彻夜不敢合眼。
他惧怕闭上双眼,就会重新跌落到那个,怎么努力攀爬,也永无止境的深渊。
他不想再变回陈国边塞上任人践踏的质子,永远躲在在无边的黑暗里,祈求光明的到来。
……
凝神的檀香自前殿青铜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李承福轻手轻脚地将一盏凝神清火的荷叶莲子茶搁在堆积如山的龙案边角。
他低声道:“陛下,姜美人似乎清醒过来了……”
江允乘不抬头,依旧伏案奋笔疾书,挥毫落下的字迹苍劲有力。
“知道了。让太医院送些安神养胎的药来,记住,两样分开送。安神药煎好就即刻送去给姜美人服下。”
笔锋稍顿,他瞥见中书省刚呈上来的一份奏折。
边角留着一圈火灼后的焦黑碳痕。
江允乘挑眉展开,竟是中书省官员卑微又搞笑的可怜诉苦:
“陛下明鉴!臣等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火烧兵部奏折啊!定是兵部那群老痞子自己烤火不慎燎了折子,懒得重写就塞来中书省。臣等也是一时大意,未及细查便直送御前,如今兵部尚书竟已向检察院递交臣等玩忽职守的虚假证据,欲将臣等贬去西疆戍边,臣等为了家国安危,自是不怕边关苦寒,只是臣等也是一把老骨头,尚未赶到戍边之地,便病逝世于长途。”
江允乘捧着这奏折,眼睛里亮出兴奋的光芒,嘴角牵出一个坏笑。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幸亏李承福眼疾手快,把奏疏从炭盆里抢救出来,否则还瞧不见这么有趣的戏码。
兵部那群只会耍枪弄棍的莽汉真是愚笨,竟不知奏疏经御批后皆由李承福直接发还各部。
至于中书省那些呆子,寒冬腊月连炭盆都不敢往房里端,生怕星火燎了满室案牍,又怎有胆纵火?
江允乘提笔蘸墨,文思泉涌,难得将一本奏折的空白处写得满满当当。
洋洋洒洒百余字,字里行间不见半分对中书省官员的真切关怀,反倒洋溢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朕已阅。改日必召兵部尚书细细叮嘱,教他们往后办事谨慎些,兵部的将士们素来重武艺的训练而轻书本的研读。至于中书省众卿,向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心甚慰。此番误会,朕自会向检察院亲自说明,既是一场无心之失,说开了便好,众爱卿切勿太放心上,影响了朝局的和睦。”
收到御批的中书省官员击掌相庆:“果不其然!就是兵部那群粗人自己烧了折子不敢认,反来诬陷我等!”
另一头,兵部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中书省那群老狐狸,仗着多读几本书,竟设下这等圈套害我们栽大跟头!简直欺人太甚!”
于是,这桩“火烧奏折案”非但未能水落石出,反在江允乘这瓢“热心油”浇注下,燃得更旺了。
从前的江允乘只要一想到,那两派素来针锋相对的臣子,为了各自在朝堂上争权夺势,处处较劲、明枪暗箭的模样,就头疼烦躁。
如今更因他这番“调解”,日后两方相见时必是火药味更浓、彼此恨得牙痒,甚至大打出手,直至闹得无法收场,他便忍不住拍案大笑,眉宇间尽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往后在朝堂上见面时那剑拔弩张、火药味冲天的场面,便忍不住拍案大笑,畅快淋漓。
“吵得好!往日里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嚷得朕头风发作、旧疾复发,既如此爱吵架,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
“吵得好!往日里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朕头风发作、旧疾复发。如今便让你们针尖对麦芒,互相盯着、彼此制衡——也省得朕亲自出手敲打了。”
他眼底掠过精光,笑里藏着深意。
“这般内耗下去倒也好,省了朕亲自出手敲打的功夫。”他声线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为君之道,不正是要让各方势力相互制衡,彼此牵制,谁都不得独大么?”
这看似随性的一句话,却道破了朝堂权术的底层逻辑。
这个十八岁便一统九州的少年暴君,又岂会真是个只知仗着脾气肆意妄为的莽夫?那些将他视作只懂杀伐的暴君之人,终究看得太浅。
他分明是先用雷霆手段与铁血威严震慑四方,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确立皇权的绝对地位。
待到大局初定,便转而施展出一套令人捉摸不透的权术,看似任性胡闹的他,心比明镜还要亮。
今日可以为一纸奏折大发雷霆,明日又能将一场朝堂争端轻飘飘地化作笑谈。
正是这种“反复无常”,能让群臣永远猜不透圣意,永远不敢轻易结党营私。
也正是这种“捉摸不定”,使各方势力始终处在相互警惕、彼此制衡的状态中,从而达到御下的平衡效果。
他就像站在暴风眼的中心,从容不迫地看着周遭风云变幻,早已身经百战的他,无惧无畏任何风云。
他便是风云的制造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般心机,这般手段,自然不是养尊处优,从未历经暴风雨的寻常少年所能企及。
江允乘倏然起身,绣着十二章纹的暴气玄黑袍袖拂过案几,他步履沉稳,铿锵有力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
今日这件袍服,经过江允乘的改造,于双肩和长袍摆尾处,缝上了猎鹰黑亮厚实的的羽毛,更添少年帝王英姿勃发的威仪。
暮秋凛冽的风顷刻间灌入殿内,将他的龙袍吹得翻飞作响,袍角金线在昏曛天光中折射出刺眼的厉芒。
风掠过他年少洁白的面庞,那张本该未经世事的纯粹少颜,细腻如初雪,不怒不笑时,眉眼干净若神龛壁画上垂眸的天使。
可偏偏在这张近乎纯欲的容颜之上,生着一双洞彻世情,凝炼世间一切野心与**的幽深眼眸。
他眉宇间凝着足以摧城焚邦的威势,独属于属于帝王威严的架构在他年轻的骨血中峥嵘隐现。
那身象征着山河重量的龙袍披在他身上,不见压顶之势,只见分外契合,融为一体。
他立于万丈宫阶之巅,俯视着暮色中连绵的宫阙楼宇。
他想,他应该感谢那些让人不堪入目的痛苦过往。
他要感谢给予他苦难的那个人,若无当年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她。
又何来今日这个从地狱烈火中重塑金身,爬过尸山血海,荣登权利之巅,执掌江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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