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明怜以为自己的这番话会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谁知道这湖水跟结了冰似的,投进去连个坑都没砸出来,对方眼里一点波澜未起,只有零星几点的困惑,被她恰到好处地表露出来。
“奴婢不明白亓大人的意思。”
“不用在我面前装了,我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姑娘。”亓明怜嗤笑一声,迈步跨上了一层台阶,偏过头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骗得到的才是苦肉计,骗不到的就是自作聪明了。我猜你本意是想等兄长来救你,没承想半路杀出来一个李月参,且这李月参偏偏还就吃你这套。”
春宴半点没被她讥讽到,眉眼柔顺,安静地笑了笑:“亓大人谬赞了。”
亓明怜:“……”
被她噎了一下,亓明怜眯起眼睛,满头珠翠闪出朦胧的光。
她突然哼笑道:“你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不过是良善的表象蒙骗了众人。我的灰屏兽一直是梅青负责喂养的,只需每日从相应的格子中取出食料混在一起端给灰屏兽,这般枯燥乏味的活计,时日一长梅青自然敷衍了事,甚至可能看都不看一眼,故她未曾察觉,那天从减黄花的格子里取出的是缔花。”
春宴默然听着,神情平静,甚至适时出声提醒她脚下的路。
亓明怜继续道:“负责分拣食料并放置于相应格子里的是个叫礼湘的婢女,我把她叫到跟前时,她两股颤颤,话都说不利索,在这点上,她不如你,你看我都说到礼湘了,你仍一点反应都没有。”
春宴便给了她一个反应,微微压了眉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亓明怜:“……这奴婢还没等我上刑,就主动招了,说是那天她手忙脚乱之下把装着缔花的格子和减黄花的弄混了,这倒不奇怪,它们本就相邻,奇怪的是她为何手忙脚乱。”
前方引路的小伙计站定在一扇门前,弯腰摆出请的姿态,亓明怜却不着急着进去,而是停了脚步,面对着春宴,慢悠悠地说道:“小春宴,总是我说多没意思,不若你来讲下半部分?我记性不大好,若是你所言与我所查之事分毫不差,或许下次我跟你李姑娘闲聊时就不记得今日这段话了。”
春宴抬眸定定地看着她,两人视线相接,那小伙计莫名感到一阵寒意贴着脊背窜了上来,不由捂住了后脖。
“亓大人有令,奴婢自然不敢推辞,就斗胆猜一猜了。”春宴欠了下身子,从容回答道,“礼湘慌乱是因为她与下人赵诠偷情时差点被监令女使撞上,原本另有差事的监令女使不知为何提前返回到兽食阁,致使礼湘忙乱之时将缔花格子放入了本该放置减黄花的格子框中。”
“一搬出李姑娘,你便老实不少,看来我这‘亓大人’的名头还不如一个病秧子来得实在。”亓明怜上下扫了她一眼,揶揄了一句而后说道,“直到灰屏兽中了毒,礼湘才意识到她将格子放反了,又庆幸梅青对你积怨已深,一出事就将锅扣在你头上,反使她逃过一劫,你进了灼息室,她则回到了兽食阁将两种花料各归其位。可笑啊,她心惊胆战地怕人发觉,却不知真正的幕后之人早就被摘除了怀疑。”
亓明怜拿乌骨扇朝春宴轻轻一点,眼里沁出的笑意又冷又傲。
“这一连串的巧合好似都与你不相干,你在其中又做了哪些事呢?”
春宴眨了眨眼,忽而轻笑道:“亓大人如此聪慧,想必早已洞若观火,缘何来问奴婢呢?”
因为我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把兄长和李轻棠都迷成那个样子。
亓明怜眯起眼睛:“小小贱婢,回话就好。”
春宴面色坦然,微垂首恭敬道:“是,亓大人。奴婢也只做了两件事,其一,好心地帮监令女使完成了差事,其二,发现礼湘弄混了格子,在她和赵诠离开后好心地帮她放回到正确位置罢了。”
“哈哈哈哈好一个‘好心帮忙’。”亓明怜没料到都这个时候了她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一改先前的冷傲讥讽,扇子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弯弯的眼睛里裹挟着浓厚的兴趣。
礼湘有没有弄混格子根本不重要,春宴要的是她“误以为”自己弄混了,这样一旦出事,幕后之人把自己摘干净的同时还能弄出一个心里惶惶的假凶手来。
“那么,你做这些事,既惹怒了我又差点丢了命,就为了摆出无辜受累的可怜无助模样?”亓明怜得了自己想要的回复后,慵懒地扇着扇子,朝那小伙计走去,“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春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微微笑了笑。
当然,不是。
应该说,不仅仅如此。
她不是自虐狂,只是对自己足够狠,当她发现通过伤害自己能一下达成三个目的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第一,加深亓明烽对自己的情绪波动,从一开始对她惹事或粗心大意的不满到察觉“真相”后对她的怜惜和懊悔,第二,掌握向来跟她不对盘且阻挠她混入藏书阁的礼湘的一个把柄,第三,也是最主要的,她想利用灼息室来测试自己的妖丹等级。
灼息室里的宥珠是残次品,意味着她必须时时刻刻释放妖力来保护自己不受火息侵害,直到妖力耗尽她再难以承受。
灼息室会告诉她,她最长能撑多久,这样她就可以对比那些同样经受惩罚的刀妖所忍耐的时长,便会知道她的妖丹等级大概在什么水平。
谁知,计划中出了两个意外,一向不沾亓府事的李姑娘主动救下了她,以及,亓明怜怀疑到了她头上。
“你李姑娘还是疼你的。”
“李姑娘”三个字瞬间将春宴神游的心思拉了回来,她有些涣散的瞳孔凝住了,微微发亮地望向亓明怜。
亓明怜已经跟据说是城里最好的铸刀师交谈了一会,随后目光悠悠落在春宴身上,轻声哼笑道:“蚩铁我都没几块,她竟然能拿来给你煅刀。”
春宴缩了下眼瞳,呼吸悄然急促滚烫了几分,衣袖的手指慢慢攥紧。
铸刀师正在一旁写写画画嘴里嘀咕着什么,亓明怜似是对她的反应感兴趣,继续说道:“不找亓府里的铸刀师,怕记录册上会留下你的名字,又托我带你出城,欠下了一个人情,如今又拿出蚩铁嘱咐我交给铸刀师,这李轻棠倒是煞费苦心瞒着兄长,一点一点打破你再塑造起来。说到这,小春宴,你知道为什么她要瞒着兄长吗?”
春宴偷偷自学是因为她知道亓明烽不会给她成为刀妖的机会,可李姑娘不知道她的过去,想她成为刀妖,常理来说应该是去找亓府的主人说明情况的,只有那样她才能拥有最多的资源和最宽广的路,可李姑娘似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偷偷培养她,无垢台测试也是如此。
于理,说不通,于情……
“她摸清我的谋划,我又岂会不知她的想法。”亓明怜意味深长地盯着春宴,“她想你出现在我的谋划里。”
她对第三个人吐露了自己有所谋划,但是这第三个人好像并不配合她,沉默又安静,微垂的眼睫叫人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亓明怜讨厌独角戏,于是她走到春宴的面前,捏着描金乌骨扇抬起她的下巴,呈现一种仰视的角度,冷笑道:“她倒是有这份心,却不想你配不配。”
春宴的眼眸黑漆漆的,专注凝神侧耳倾听的模样,没有一丝处于下位者应有的畏惧和惶恐。
亓明怜撤下力道,忽地话锋一转:“我会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向我证明你的实力,亓府第一金刀的位置就是你的。”
至于什么机会,谁的亓府,她并没有细说。
这之后的一个时辰,亓明怜就再也没看春宴一眼,而春宴也并不在意,因她忙着与铸刀师沟通,铸一把称手的刀自然离不开刀主的需求,两人交谈一番后铸刀师冲她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十天后,你过来取刀。”铸刀师擦了下被热气烘出来的汗,短促地说道。
春宴道了谢,随亓明怜回府。
然而她刚回到清月居,还没来得及见到李月参,早已在外头等候多时的白松就着急忙慌地想拉住她,带往另一个方向。
她后退半步,恰巧避开了他的手,微微笑道:“怎么了,这么着急。”
白松没注意她的小动作,伸手没拉到人便收回来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说道:“主上要见你,已经等了一个半时辰了,催了好几回,都被李姑娘挡了回去,你快跟我走吧。”
春宴听罢只说了一句话:“等我回屋向李姑娘禀明一声。”
白松忙道:“李姑娘知道啊,就是她替你——”
她却置若罔闻,径自擦过他的肩膀,脚步不停地朝清月居里走去。
没有人能阻挡她去见李姑娘,如果有,那就杀了。
告知李月参她回来了后,她才不慌不忙地跟着白松去往主厅,白松站在外面恭敬地说了一声,才匆匆退下。
春宴也微弓着脊背等在外面,直到厅里传来一声淡漠的“进来”,她才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抬步跨过了门槛走了进去。
亓明烽侧对着她,头发用一根镶嵌着蜜枣一般大小的祖母绿的簪子绕在一起,鬓角只有几根碎发,下颌线无比分明,抿起的唇角因为肌肉绷紧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她,而是凝视着笔尖,在宣纸上慢悠悠地画着什么。
她便垂首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厅前,不言不语,好似并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亓明烽提起笔,搁在笔架上,凝神看了画两眼,仿佛才想起厅里还有个人等着,转向了她,目光微沉,语气冷道:“不是我的贴身婢女,见到我还不跪下?”
春宴抬起羽睫,看向他,双腿笔直,没有要弯曲的意思。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他展开在手里的那幅画。
画上是李姑娘,正浅浅地笑着。
亓明怜:说了一章的话累死我了,你都不知道接一句吗?
春宴:你去学相声吧,相声有捧哏。
亓明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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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掩锋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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