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中访客

快到山脚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与这朴素小镇甚至这整个时代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洋派物件,缓缓停在了他身旁。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陌生的、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的脸,面容端正,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些许局促不安。

“请问,是魏息眠先生吗?”男子的声音还算温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

魏息眠停下脚步,心中莫名一紧,一种混合着强烈期待与深沉恐惧的情绪悄然攫住了他,让他的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五年了,除了镇上熟识的乡邻,几乎没有人会特意到这山脚下来找他,更不用说乘坐这样一辆气派轿车的人。是官方的人?还是……

“我是。您是……?”

“我姓陈,陈愈。”男子解释道,语气带着一种完成托付的郑重,“我的哥哥,陈卓,是傅稳措先生的战友。”

傅稳措。这个名字从陌生人口中说出,像是一块烧红的巨石投入魏息眠死水般的心湖,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毫无章法地鼓噪起来,几乎要撞破薄薄的胸腔,跳到这冰冷的雨地里。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在瞬间变得冰凉。

“陈卓……”魏息眠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努力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他记得,在傅稳措早年的来信中,偶尔会提起一个姓陈的同袍,说是同乡,性情豪爽耿直,在战场上颇为照顾他,两人有过命的交情。“傅稳措他……他有消息了吗?”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乞求。他紧紧盯着陈愈的嘴唇,仿佛那里即将吐出的是最终的审判。

陈愈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那里面有深切的同情,有难以启齿的歉意,还有一种完成了某种沉重托付后如释重负却又更加沉重的释然。他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雨大了,能上车谈谈吗?关于傅稳措先生,有些事……我想您应该知道。”

车内干燥而温暖,散发着皮革和淡淡烟草混合的气息,与窗外的凄风苦雨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魏息眠拘谨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湿透的衣裳让他感到些许寒意,但更冷的是心底那股不断蔓延、几乎要将他冻僵的不祥预感。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愈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从身旁一个半旧的皮质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袋子边缘有些磨损,四角微微卷起,看得出被反复触摸、有些年头了。他郑重地将文件袋递到魏息眠手中,动作缓慢得近乎庄严,仿佛在交接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无比沉重的物品。

“我哥哥三个月前去世了,癌症。”陈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沙哑,“临终前,他反复叮嘱我,务必想办法找到您,把这个交给您。他说……他对不起您,这件事,瞒了您这么久。”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愧疚,仿佛那份迟来的告知,也成了他肩上的重负。

魏息眠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像是拆解一枚可能引爆的炸弹般,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密封的文件袋。里面东西不多:一本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深蓝色布面日记本,以及一封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有些毛糙的信笺。

他首先拿起日记本,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布面,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翻开扉页——那是他刻骨铭心的笔迹——傅稳措的笔迹,比平时略显潦草,却依旧带着那股独有的、带着笔锋的力道,仿佛能穿透纸背:“致息眠,等我归来。”日期,赫然正是他离开前夜。

魏息眠的鼻尖一酸,视线瞬间模糊,泪水盈满了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强忍着,用力眨了眨眼,逼回那阵汹涌的泪意,放下日记本,仿佛那有千钧重。然后,他展开了那封信。是陌生的、略显方正拘谨的笔迹,想必是陈卓所写:

“魏息眠先生敬启: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病榻缠绵,时日无多,唯有一事耿耿于怀,不得不冒昧相告。

我与稳措兄自入伍便分在同一班排,并肩作战数年,情同手足。他确曾多次救我于危难,此恩此生难报。稳措兄性情坚毅,待人至诚,在军中亦是人尽皆知。他时常与我提起您,说起您们在山中的小屋,说起窗外那片山茶花,说待战争结束,定要回去见那个在花中等他的人……言及于此,他眼中总有无限温柔与期盼。

……然而,天不佑善人。我深感愧疚,直至今日才敢与您联系。稳措他……已于五年前,即一九四三年春,在一次海外作战任务中,为救援同袍,不幸壮烈牺牲……”

“牺牲”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带着滚烫而残忍的温度,狠狠扎进魏息眠的眼中,刺入他的脑海,搅碎了他所有的思维。世界的声音在瞬间褪去,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车内引擎低沉的嗡鸣,甚至他自己如擂鼓般狂躁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一片死寂里,只有那两个字在无限放大,扭曲,变形,狰狞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感知。他甚至能听到某种东西在自己体内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它们看出一个洞来,好证明这只是个恶劣的、荒诞的玩笑。信纸在他指尖剧烈地颤抖,发出簌簌的轻响,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陈愈担忧地看着他瞬间失血、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无物的眼睛,轻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不忍:“部队后来曾试图将稳措兄的遗体迁回国内,但当时战局混乱,通讯中断,加之当地居民感念他救命之恩,已为他立了碑,后来政局又有变化,此事……最终未能成行。”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魏息眠已然碎裂的心上,又添上一道新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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