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开了一个最残忍、最荒谬的玩笑。
一九四三年春天那场惨烈的空袭,他所在的营地在短短几分钟内被炮火覆盖,化作一片火海与废墟。他确实身负重伤,爆炸的气浪将他像一片落叶般掀飞,重重砸在断壁残垣上。一块尖锐的弹片深深地嵌入了他的后脑,另一块击中他的左胸侧,离心脏只有寸许距离。他浑身是血,多处骨折,奄奄一息,被掩埋在炸毁的建筑物废墟之下,与那些被确认死亡的战友一同,被后续清理战场的部队列入了阵亡名单,上报了回去。
然而,当地一位老猎户,在夜晚冒着再次空袭的危险,返回已成废墟的家中想找寻一点遗漏的物品时,凭借着他常年狩猎练就的敏锐听觉,意外地听到了从那堆瓦砾之下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感念这些远方来的士兵们是为了保卫他们的土地而牺牲,老猎户叫来了幸存的村民,他们用双手,不顾指甲翻裂、鲜血淋漓,一点点刨开碎砖烂瓦,终于发现了尚有微弱气息、胸膛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起伏的他。
村民们将他视为上天留下的奇迹,冒着被牵连的风险,将他秘密抬到村落后山一个极为隐蔽的、用来躲避战乱的洞穴里。他们没有医生,没有药品,只能依靠世代相传的土方草药,将那些苦涩的草叶嚼碎了,混合着珍贵的盐巴,敷在他狰狞的伤口上,试图消炎止血。他们用仅有的干净水源,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一点点滴入他的口中,日夜不停地轮流看守、照料,对着昏迷不醒的他念叨着鼓励的话,祈求山神祖先的庇佑。
他活了下来,像一个奇迹,却又是一个更漫长痛苦的开始。
严重的脑部创伤和失血过多,让他陷入了长达数月的昏迷。当他终于挣脱死神的怀抱,虚弱地睁开双眼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失去了所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来自何方、为何在此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像一张被彻底擦拭过的白纸,茫然、空洞,只剩下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在这座与世隔绝、几乎被外界遗忘的孤岛上(那村庄位于一个偏远的半岛),他靠着村民们的接济和一点残存的身体记忆,浑浑噩噩地活着。他帮忙打渔、修补被炮火损毁的房屋,沉默寡言,眼神常常没有焦点。村民们同情他,也习惯了他在的存在,称他为“沉默的异乡人”。
那段日子,他常常独自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对着无边无际、变幻莫测的大海发呆。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总觉得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深切的悲伤如影随形,尤其是在看到天际的飞鸟,或是闻到某种似曾相识的花香时,心脏会传来一阵尖锐的、无法解释的刺痛。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丢失的究竟是什么,那悲伤从何而来。这种无根浮萍般的感觉,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感到窒息。
转机发生在半年前。
在一次帮助村民搬运修建被毁神庙用的沉重木材时,他不慎被高处坠落的木杠砸中头部。剧烈的撞击之下,他眼前一黑,短暂的失去意识。醒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但仿佛就是这道外力,如同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他记忆深处那层最坚硬的壁垒!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浓雾笼罩的脑海,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往昔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回归——他的姓名,傅稳措!他的身份,军人!他的故乡,那个有着青石板街和温暖灯火的小镇!那场惨烈的战争,硝烟、炮火、战友的呼喊!还有……还有他刻在灵魂深处、无论如何也不该忘记、让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人——魏息眠!他想起了那座长满山茶花的山,那间他们共同布置的小屋,那片离别时魏息眠亲手种下的山茶花苗,想起了离别时那双含泪的、强忍着悲伤却依旧清澈的眼睛,想起了自己那句沉重如山、带着血腥味的承诺:“等我回来”。
记忆复苏的瞬间,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刻骨的恐惧——五年!已经过去了五年!息眠怎么样了?他还在等吗?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会不会……
他发了疯似的想要回国,想要立刻回到魏息眠身边!一刻也不能再等!
但战争虽已结束,局势依旧复杂混乱,各种手续关卡重重,归途障碍丛生。他身无分文,身份证明早已在战火中丢失,几乎是从零开始。他花光了村民们同情他遭遇而凑给他的微薄盘缠,想尽了一切办法,在码头扛包,在矿山挖煤,甚至为了尽快凑够路费,冒险帮人运送一些见不得光的货物,几次险些丧命。他历经无数波折、白眼和危险,忍受着饥寒交迫,躲过无数次盘查和追杀,才终于在几个月后,弄到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虚假身份,挤上了一艘开往东方的、条件极其恶劣、如同移动棺材般的货轮。又一路辗转,像货物一样被藏匿、被转运,吃尽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头,才终于踏上了这片他魂牵梦萦的土地,回到了这个记载着他所有青春、爱与承诺的小镇。
他以为他只是迟到了几年,饱经磨难,伤痕累累,终究归来,故事还能续写。却不知,他错过的是阴阳永隔,是爱人五年的孤寂等待、万里寻踪、以及最终在希望燃尽后的绝望离世。
“我写了信的……战争一结束,我记忆一恢复,就立刻想办法托人写了信回来!”傅稳措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猛地抬起头,紧紧抓住身旁张老头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老人的骨头,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动地解释,语无伦次,像是在对苍天控诉命运的不公,又像是在对墓中沉默的爱人忏悔,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泪,“我寄到了我们以前通信的地址,寄到了镇上邮局……我知道战乱时期通信困难,我怕地址有误,我还特意在信里描述了小屋和山茶花……可能地址还是错了,可能信在战乱中丢了,可能送信的人出了意外……全都石沉大海……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巨大的悲痛和如同海啸般的悔恨几乎将他彻底撕裂、淹没。他反复捶打着地面,拳头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张老头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滴在傅稳措的手背上。老人颤抖着,用尽力气将几乎瘫软在地的傅稳措扶起,拍着他沾满尘土、瘦削不堪的肩膀,声音哽咽着,将他离开后这五年多来,魏息眠如何度日如年地等待,如何每周雷打不动地寄出注定没有回音的信,如何从那个带来噩耗的同僚陈愈那里得知他“死讯”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世界瞬间崩塌,如何义无反顾地变卖了所有家产、只身万里寻踪,前往那个遥远而危险的孤岛,如何在冰冷的异国墓碑上触摸刻着他名字的铭文,又如何带着一身沉疴病痛和那捧象征性的、浸透着绝望的异国泥土归来,最终,在他归来的前一刻,就在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溘然长逝的种种细节,一一详细地、缓慢地告诉了他。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傅稳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凌迟着他最后的希望。
“他何止等了五年啊……”张老头泣不成声,用袖子胡乱擦着纵横的老泪,声音破碎不堪,“他等了你一辈子……从你离开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了……到死,眼睛都望着门的方向,都在等着你推门进去的那一刻啊……他最后的样子,很安静,就像是……就像是终于等到了一样……”
傅稳措如同被无数道惊雷接连劈中,呆立在墓前,双眼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上的字,如同化作了另一块没有生命的石碑,久久无法言语。张老头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想象的大门。他仿佛能透过冰冷坚硬的石头,清晰地看到魏息眠日复一日坐在窗前的孤寂侧影,看到他在收到“阵亡通知”时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形,能感受到他决定远渡重洋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能体会他在异国他乡触摸到冰冷墓碑时那种心如死灰的绝望,以及他独自拖着病体、在生命最后时光里,靠着那个虚幻的承诺依旧固执地、每日擦拭着怀表等待的凄惶与无望。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栩栩如生,折磨得他几欲疯狂。
最深的痛,不是得不到,而是差一点。他越过了尸山血海,挣脱了失忆的枷锁,跨过了万水千山的艰难险阻,却终究没能跨过这咫尺天涯的生死之隔,没能赶上那最后一刻,没能亲口对他说一句:“息眠,我回来了。” 没能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等待,都不是徒劳,他所有的坚持,都曾被人同样深刻地铭记着。
巨大的空虚和悔恨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吞噬,沉入无底深渊。
接下来的日子,傅稳措做出了决定。
他卖掉了父母在省城留下的、那点本就微薄的产业,倾其所有,买下了这座承载了他们所有青春、爱情与痛苦回忆的小屋,留了下来。他谢绝了旧日同窗、亲友为他安排的种种看似光明体面的出路和工作,仿佛要将魏息眠曾经独自度过的那五年孤寂、焦虑与绝望的时光,重新亲身体验一遍,作为一种迟来的陪伴,一种无言的告解,也是一种无尽的忏悔和自我放逐。
每天,晨曦微露,天际刚泛起鱼肚白,或夕阳西下,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笼罩山野,他都会雷打不动地来到墓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石碑,一坐就是半天,仿佛在与墓中人进行无声的、深入灵魂的交流,任由光影在眼前流转,时光在身边悄然流淌;有时会带上一本书,大多是魏息眠生前爱看的诗集,或是他们一起读过的、边角都卷起的小说,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读给墓中人听,那声音融入山风,飘散在花丛间,就像魏息眠曾经在岛上,对着那冰冷的衣冠冢墓碑,低声诉说一样;更多的时候,他会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五年多来,他在异乡的经历,失去记忆时的茫然与空洞,恢复记忆时的狂喜与归心似箭,以及路上遭遇的种种艰辛、看到的世间百态。他事无巨细,仿佛要将错过的时光一点点补回来。
“息眠,我回来了……虽然晚了……迟了这么久……但我真的回来了……” 这成了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开场白,伴随着无尽的悔恨与刻骨的思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晨钟暮鼓,回荡在这片安静的山坡上。
春天快要过去,山茶花期将尽,枝头那些曾经绚烂无比的花朵开始凋零,花瓣边缘卷曲,颜色褪去,风一吹,便依依不舍地脱离枝头,铺满地面,像一层红色的地毯。
傅稳措在仔细修剪那片愈发繁茂、几乎将小屋半个墙面都掩盖起来的山茶花丛时,无意中拨开靠近根部一处浓密的、常年不见阳光的枝叶,发现了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深埋在泥土里、已经有些锈蚀的方形铁盒子。油布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预感攫住了他,呼吸骤然急促。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用手和随身的小铲,一点点刨开周围的泥土,将盒子取了出来。盒子不大,却沉甸甸的,仿佛装着无比沉重的东西。他拂去上面的泥土和锈迹,生锈的卡扣有些难以打开,他用了些力气,才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打开盒盖,里面的物品映入眼帘,瞬间让他的视线模糊——那是他那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日记本,以及另一本稍新的、封面是素雅灰色的日记本,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魏息眠的笔迹。还有那枚他当年送给魏息眠的、此刻在微弱光线下依旧反射着黯淡光芒的银质怀表,表壳上还有一道清晰的划痕,是他们当年嬉闹时不慎留下的。旁边,是厚厚一沓用细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已经微微泛黄的、从未寄出的信,信封上都写着“傅稳措亲启”。最上面,放着一封单独的信封,保存得相对完好,上面是魏息眠清秀而熟悉的、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默默临摹的字迹:“致稳措”。
傅稳措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信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取出了里面同样有些发脆的信纸。信纸上的字迹,是魏息眠在从岛上归来后,身体尚可、神智清明时写下的。字迹略显虚弱,但依旧清晰:
“稳措,若你有一天,真的能挣脱命运的桎梏,越过千山万水,回到这里,却发现我已不在,请不要悲伤,不要自责。
这并非你的错,只是命运的轨迹,阴差阳错,我们都被其捉弄。
我并非放弃等待,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等待。在这片土地下,在我的骨血融化的地方,我的灵魂会扎根于此,如同这些山茶花,年年岁岁,守候日出月落,守候你的归期。
你说过,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
我信你。一直都信。
所以,我也一样。
无论生死,无论相隔多少重山多少覆水,无论需要穿越多么漫长的黑暗与时光,我都会等你。
在这片山茶花下,在我们的家里。
直到我们真正重逢、再无分离的那一天。
勿念,勿悲。望你余生安好。
息眠绝笔”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傅稳措的视线,信纸在他手中剧烈地簌簌作响,几乎要被他捏破。原来,他的息眠,早已洞悉了命运的残酷,也早已做出了超越生死的、最深沉最坚定的承诺。他不是带着怨恨和绝望死去,而是怀着一种永恒的、静默如山的信念离去。他的等待,从未因死亡而终止,只是转化为了另一种更长久、更永恒的形式。这封信,是安慰,是嘱托,更是他们之间爱的誓言的最终确认与升华。
从那天起,镇上的人们发现,傅稳措的神情依旧沉郁,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如同远山迷雾般的哀伤,但那份最初焦灼的、无处宣泄的、几乎要将他自身焚毁的悲痛,似乎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恒久的哀思与宁静的陪伴。他依旧每天去墓前,修剪花枝,打扫落叶,轻声细语,如同照顾一位需要精心呵护的亲人。他更加精心地照料着那片山茶花,施肥、松土、捉虫,仿佛在照料着魏息眠生命的延续,仿佛那些花木的每一次抽芽、每一朵绽放,都是爱人在冥冥之中给予他的回应。他就这样守着这片山,这片花,守着墓中长眠的爱人,用余下的所有生命,去实践魏息眠信中那句“换一种形式,继续等待”,去完成这场迟来的、双向的、超越时空的奔赴与永恒守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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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冬眠2[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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