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遇到了张庭舟,越冬第二天就没有出门,而且对于一个力证自己是假千金而报官失败的她,应该被关在府里才对。
而许侯府根本没有将她去报官当成一件事来对待,他们冷眼看着她做无谓的挣扎。
难得她在府里,侯夫人兴致勃勃地带着裁缝来给她量体裁衣,越冬被堵在屋子里,看着那些华贵各异的衣料和脸上满是笑意的侯夫人,眉头皱得死紧。
“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及笄了。”侯夫人像是看不见越冬的冷脸,“要用的簪子已经备下了,只是要重新做几身衣裳给你,这件事重要,届时我请郡主做簪者,为你加簪。”
越冬没吭声,及笄?
她还记得印象里那场盛大的及笄礼,她心中惶惶不安,强撑着学习了那些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礼仪,拼尽全力才没有在人前露怯。
那时候的许月观十分淡然,大方端庄,比她更像侯府千金。
她们穿着一样的衣裳,被几个与侯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戏称为孪生姐妹。
她那时候怎么想的来着?
真好,她竟然也可以和许月观相提并论。
实际上呢?那些隐藏在眼底深处被她忽略的打量和轻视,在她的人生走到最后一刻的时候忽然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在那场及笄礼里,许月观才是唯一的主角,而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丑角罢了。
“我生在冬月,如今九月未至,何来再过些时日就及笄的说法?”越冬冷着脸,声音也冷了几度:“我不是你家女儿,你们家的及笄礼与我无关。”
侯夫人的笑僵了僵,强撑着道:“便是没有及笄礼,我也该给你制几身衣裳。”
“我的衣服够穿,不劳侯夫人多管闲事。”越冬坐着不动,谁也不敢上手去拉她。
越冬还没有回来,侯夫人就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回来后又准备了许多,多到单独腾了一个院子都不够放这些东西。
但是越冬一件也没有用过,自从她在船上因为梁稚月给她的东西打过人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把她的东西放在她看不见找不到的地方。
所以她一直穿用的都是梁稚月为她准备的衣物首饰。
因为是照着她的喜好准备的,所以很少有奢华的衣物钗环,只有两身专门给她撑场子而制的华服,被放在箱子底下,从来没有动过。
她无法回去潭州,侯府会放她出门,都是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哪怕她能甩开护卫,那也只是一时,在她走出上京之前,一定会被抓回来。
而且她既然同意到上京来,就一定不会不明不白的离开。
她要走,就要以潭州郑家村的越冬这个身份走。
而不是出逃的侯府千金。
侯夫人伤心地离开了,但还是吩咐裁缝给越冬制衣,要求不要和许月观一样,要不同,既不能差了,也不能叫人诟病侯府区别对待。
做惯了高门贵户生意的裁缝笑着应下了,心底怎么想的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越冬想起了旧事,心里烦得很,抓了个侍女问她:“我能不能去园子里走走?”她得去吹吹风,这个院子虽大,但是就像是困住她的牢笼,让她喘不过气。
侍女又惊又喜,连忙道:“当然,这是您的家,您想去哪里都可以。”
越冬自动忽略了中间那句,叫人带路,随便哪里都行。
侍女们前前后后四五个人跟着她,谨防她中途有什么需要要差使人回去取,再落了单。
越冬只装作不知道。
她漫无目的地跟着众人走,既不选择方向也不选择去处,就真的是单纯出来走走。
侍女们知道府里的莲花池让两位小姐闹了矛盾,不敢往那边去,就朝另一边去了。
可见许逢予的保密工作做的比张庭舟要好。
那天她发完疯又半夜来看莲花的事情没有多余的人知道。
走了半晌,太阳已是西斜,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渐渐起了风,一吹,热气就散了。
然侍女们又不敢劝越冬折返,只得分派了一人回去取披风来,免得越冬游性不减,再染了风寒。
风把墙那边的声音传过来,闹哄哄的,有少年人的欢呼声,还有一些越冬听不太明白的声音。
便随口问道:“那边是何处?”
侍女看了一眼,低下头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越冬的问题,越冬本不在意,这会子倒是好奇起来,径自往那边的门去了。
侍女不敢阻止,后头的一个悄悄退了,赶紧去搬救兵。
越冬一边走一边说:“我听着那声音倒像是你家二公子,怎么?他的伤好得这么快?都能出来走动了。”
她手臂上那两个伤口还在发痒,还不算完全好。
侍女硬着头皮答道:“二公子的伤还未好,但公子是个闲不住的,大约是叫人抬出来了晒太阳。”
“那倒是巧了。”越冬走到了门前,跨步进去。
这是她从未在侯府见到过的地方。
许嵘予趴在竹塌上,挥舞着手臂叫好。
许月观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手挽长弓,正好一箭射中红心,还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和她做一样的打扮,几人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另有几个少年郎,或坐在许嵘予身边,或站在许月观她们旁边,人人脸上都带着笑。
直到看到越冬。
许月观拿着弓箭,想要上前来迎她,又退了半步,把弓箭递给了侍女。
许嵘予察觉了他们的情绪变化,扭头来看,见是越冬登时大怒,竟奇迹般的从竹塌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就要冲越冬扑来,奈何屁股上的伤终究还是限制了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到地上。
许月观赶忙去扶了人,再抬头,已不见越冬的身影。
越冬一声不吭地走着,如果不是区别于出门时闲散的速度,侍女们几乎要以为方才见到的那一幕没有影响到越冬的情绪。
越冬忽然有一个难以挥散的念头。
他们一直在看她的笑话。
在那段不为人知的记忆里,她日夜苦学,废寝忘食地朝着许月观靠拢,用尽全力争取在站在许月观身边时不要露怯。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侯府的宽厚、包容,让她由衷地感激。
这个侯府里的人从来没有嘲笑过她,他们总是告诉她,可以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什么样子的姑娘都可以。
因为你是侯府的千金,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可有可无。
直到今天,她又被现实狠狠打了一巴掌。
尽管她已经决定不再做侯府的千金,却依然感到气愤和怨怼。
原来他们并没有真的将她当做亲人,当做许侯府的千金。
那段温馨地过往都是她的臆想。
他们把不想她看到听到的东西全部隔绝,给她营造了一个温和的侯府,让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感受过来自任何一个人的鄙夷,也没有让她看到过完整的侯府,更没有让她知晓许侯府的千金到底是什么模样。
把她当做小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许逢予急匆匆赶过来,这个侯府的几个主人里,只有他能和越冬说上两句,哪怕每回越冬的话都像是刺,扎在他身上任何地方。
但是越冬已经平静了,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白天的莲花池比夜里的更漂亮。
越冬靠坐在水边,几个侍女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错眼,这位小姐就跳了下去。她们看见许逢予来到,都松了一口气,连忙避让一旁。
许逢予微微有些喘,他来得很快。
越冬有些莫名,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看看花,没想跳。”
曲江她都跳了,再跳这么个莲花池没有任何作用。
她不提之前看到的场景,许逢予微微有些意外,先前那侍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出现在他面前,开口就是:“小姐和二公子他们撞上了。”
许嵘予挨了家法这件事侯府没有对外保密,他的几个好友上门来看他顺便看笑话,许月观的闺交与许嵘予的好友家庭重合度很高,她们担心侯府千金的归来对许月观有影响,便借看望许嵘予的由头到侯府来宽慰她。
于是才有了越冬看到的那一幕。
第二个来报信的侍女喘得更厉害,说出来的话叫许逢予心都凉了:“小姐一言不发地冲着莲花池去了。”
许逢予紧赶慢赶,好歹在越冬跳下去前赶到了。
但是越冬并没有要跳下去的意思。
她看起来和平日里见到的时候没有区别,安静冷淡,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悄无声息地竖起了刺,把自己保护起来。
许逢予寻了借口,道:“娘说要给你准备及笄礼,但是你不愿。”
越冬就笑了,她没再重复自己不是侯府千金的事情,而是问许逢予:“我还是我和许月观?”
许逢予回答地很快:“你。”
越冬并不相信他:“侯府已经轮到你做主了吗?”
“只要你开口,没有人会反对。”许逢予道。
越冬笑得更难过:“为什么要我去做这个恶人?你们给自家亲生女儿准备及笄礼,却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吗?”
她和老夫人说过,她并不在乎许月观在哪里,许月观是侯府小姐也好,不是也好,她都不在乎。
在她决定不再做侯府千金的时候,她站在一个无辜被抢者的立场上,对于这个侵占了侯府千金位置的姑娘没有任何意见。
但是她想替另一个自己问一问。
许侯府的主人们,‘她’的亲人们,真的有在乎过‘她’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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