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受到惊吓的侍女们陆续睡去,巡夜的侍卫也恢复日常的规律。
越冬坐在原地没有动,张庭舟留下的东西也还放在那里,她陷入了静止,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麒麟在昏暗中出现,打破了这份沉默:“抱歉。”
越冬眼珠子动了动,看见麒麟,她道:“你去出恭了吗?”
对于麒麟没有及时出现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惊讶,甚至用之前玩笑般的借口为他开脱,麒麟却笑不出来,也不再气急败坏,越冬就接着说:“你看,我就说你要对这种事情有所准备,万一人家就是专挑你出恭的时候来找我的麻烦呢?”
“差一点,我就死了。”越冬说。
麒麟站在阴影里,黑乎乎的一团,离日出的时候越近,天就越黑。
越冬重新扯了条被子裹住自己,顺着墙倒了下去,“我累了,你自便。”
麒麟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自己答应了要保护越冬的生命安全,但是在危机到来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出现,是他失信。
但是越冬对这件事表现得不是特别在乎。
他想要解释,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越冬自己也是一团乱麻,在直面无法预测的死亡时,她是崩溃的。
她决定跟着许侯爷走的时候,想清楚了她离开潭州之后的每一步,但是从抵达上京开始,走出的每一步都叫她胆战心惊。
她才真正看到了自己的人生。
而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许逢予事情瞒得紧,除了老夫人和许侯爷夫妇,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越冬这里发生的事情。
越冬没法睡着,她躺尸一样躺了半天,没有动过,侯夫人过来哭过一回,老夫人也来看过她。
她们都说希望她振作起来。
等到太阳西斜,越冬竟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太阳,一旦它落下去,黑夜便又要来临。
她点了一盏灯,在灯边刺绣。
侯夫人安排了侍卫来守夜,在越冬的院子里一步一岗,守了她一夜。
天亮了之后,越冬收了针,又盯着太阳发呆。
侯夫人急得不行,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人怕是要熬坏了。
许逢予撑着病体来看越冬,他道:“安庆侯府与鲁国公府的恩怨,本因战事而起,那时候高祖父与迟家先祖各领一只兵马为太宗皇帝征战,后迟家遇袭向高祖父求援,那时还有一位姓齐的将军也向高祖父求援,因齐将军处更危急,且齐将军身份特殊,于是便先往他处救援,待高祖父领兵赶至迟家所在时,迟家先祖与许多族人皆已经战死,由此便结了怨。”
“几代人下来,有相互残杀的时候,也有缓和的时候。”许逢予道,“但是三年前,在两家纷争最激烈的时候,迟家长子迟良先后失去了妻子和儿女,紧接着连他本人也不知所踪。那时候迟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迟家就将这笔账算在了我们家身上,两家开始频繁出手,死了许多人,老鲁国公也是在那个时候辞世,后来在陛下的调和与祖父的退让之下,才陆续收敛。”
“现如今的鲁国公迟曲是迟良同父异母的弟弟,因迟良有救驾的功劳,且当时迟良的死有些不清不楚,便降下恩旨,不必降爵承袭,仍旧是鲁国公。”
“一年半前,祖父离世,父亲袭爵改封安庆侯,迟曲旧事重提,两家便又打起来。”许逢予说得比较慢,他的病没有好,俨然有加深的趋势,“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知道了你的存在。”
“月观是我先前提过的那位齐将军的后人,齐氏和迟家的恩怨比我们和迟家之间更深。齐氏是前朝降将,得高祖父拼死相救后,便死心塌地的跟着太宗皇帝,而在齐氏未曾归降之前,迟家死了不少儿郎亲眷在齐氏手上,齐氏也一样,两家的仇怨在太宗皇帝还没有建立端朝之间就已经存在。”
“及至后来,迟家在与许齐两氏配合作战之时故意懈怠,齐将军为救高祖父而战死,齐氏妇孺更是因为此次作战失利遭到了旧朝的报复而死伤殆尽。旧朝降臣与新朝众臣之间的隔阂被搬到了台面之上,太宗皇帝为平息旧臣的怨愤便娶了娶齐氏之女为后。”
“齐后是个狠辣果决的人,她身披白孝嫁与太宗皇帝,带着齐氏沉寂下来韬光养晦,在太宗皇帝在世时,她始终是个温柔大度的皇后,还给太宗皇帝生育了二子二女,她的长子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高宗登基之后,迟家就遭到了齐太后的疯狂报复,迟家选送进宫的女子与她们所养育的孩子们皆无一幸免,迟家更是十不存一。”
“齐太后之举,令满朝文武人人自危,而齐太后却在此事之后,自缢而死,留下懿旨自废太后之位,拒入皇陵,她要和齐氏那些枉死的族人们葬在一起。”
许逢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越冬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是他们一直不肯告诉她的事情。
许月观的身世,是他们一直隐瞒她的原因。
许逢予的过去还没有讲完,“高宗皇帝失去了母亲,却也坐稳了皇位,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齐氏,一个嫁给了迟家,齐迟两姓便有了几十年的表面和睦。然好景不长,两位公主的后代在高宗皇帝的撮合之下喜结连理,却在成亲当日双双暴毙。”
“许家也牵连其中。”
“而在这个时候,高宗皇帝崩逝了。那是一段很混乱的时代,三家之间彼此攻伐,还有人浑水摸鱼,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有七位皇帝登基和驾崩,天下太平不过一代人的功夫,就已经有了再次大乱的征兆。”
“张氏在这个时候异军突起,那时候中宗皇帝才十一岁,在各方势力的裹挟下被推上了皇位,这是位非常狡猾的皇帝,将迟齐许三家的掌事人哄得团团转,最后扶持张氏掌权而坐稳了皇位,再恩威并施,结束了这一场混战。”
“这些都是旧怨。”许逢予继续道,“中宗皇帝在世时,尚可压制迟齐许三氏,今上登基之后,却渐渐压制不住,迟家扩张势力,齐许两氏也不能坐以待毙,而十几年前,在迟家的谋划之下,齐氏被抄家灭族,月观就是在那个时候顶替了你作为许家的女儿活了下来。”
“齐氏的灭族,有保全许家的衡量在其中,后来迟家与许家正面对抗愈发激烈,今上便越发倚重张氏,卫将军府的建立,让迟家和许家都为之避让,出手都有了顾忌。而我们在得知月观的身份之后,并不能将之公之于众。”
“着急找回你的真正原因是鲁国公府以为你是齐氏那个逃过一劫的孩子,他们以为你是月观,才要来杀你。”许逢予有些担心越冬能不能接受他接下来的话。
“你越证明你不是许家的女儿,鲁国公府便越确认你就是齐氏的那个孩子。”
许逢予的故事终于讲完,越冬手里的绣花针却无法再落下去,“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这些?”
“是觉得我会暴露许月观的身份以保全自己吗?还是你们觉得我不配知道这些,最好做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像个木偶一样被你们操控。”越冬控诉着,她为现在的自己,也为曾经的自己。
他们这一段恩怨太长了,每一件都是要写进史书留给后人评说的大事,可是对于越冬这样从潭州的一个小村子里长大的人来说,想要知道这些历史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只要他们不想告诉她,她就永远不会知道。
“你现在来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越冬心里发涩,“来看我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悬崖,然后跪下来祈求你们救救我吗?”
越冬满眼都是不肯落下来的眼泪:“你们眼睁睁看着我把自己逼上绝路,可曾真心想过要拉我一把?”
“许逢予。”越冬加重声音,“许世子。”
“请你告诉我,我还能活下去吗?”
许逢予声音发抖:“我们从未想过要害你,我们都希望你能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事与愿违。”许逢予有些不敢看越冬,她单薄的身体像是空中的风筝,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事与愿违?”越冬发笑,“事情不正如你们所愿吗?”
“你们真正想要保护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好好地活着。”越冬话里的每个字都化作利剑刺入许逢予心中,疼得他无法呼吸。
“我们也想要保护你。”他无力地支撑着。
“哈哈哈……”越冬仰头笑起来,她想起来在潭州的时候,她对许逢予说:‘如果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她。’
原来她这么聪明,竟然一开始就猜到了结果,当时许逢予并没有反驳,而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语道破真相,于是再次做了那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到上京去。
从到上京去做许侯府的女儿,变成到上京去不做许侯府的女儿。
都一样的愚蠢。
她的人生早就被写好,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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