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转身时,奚珍玉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与其说是深思熟虑做下了这个决定,倒不如说是一桩接一桩的意外逼着他不得不离开。

远处是大片连绵的房屋,奚珍玉知道南郊有几个村镇,在渐渐黑沉的天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往那个方向走去。他自醒来后滴水未进,又在出逃时耗尽的体力,因而脚步越来越沉重,全凭着心中一口气在撑着。

田野上一片苍茫,风中带着微微的热意,将脚边的野草吹得沙沙作响。在满耳的窸窣声中,奚珍玉隐约听见隆隆的发动机的轰鸣。

一辆货车从侧后方开过来,在他身旁停下。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个中年女性Beta探出头:“妹妹,去前边镇上吗?黑天了,载你一程噻。”

奚珍玉头晕眼花,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这句带着口音的话,不胜感激地点点头。光线昏暗,他猜想对方把自己错认成了Beta女性,也无意纠正。

货车驾驶室比私家车宽敞,但车座后加装了一个上下铺床位,将有限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司机的丈夫招呼他在下铺坐下,又从副驾回过头:“怎么自己走路?我们过来还看到那边有厂房着火了,夜里一个人也好危险的。”

奚珍玉担心自己身上脏,只沾着床沿坐下,闻言张了张嘴,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司机又在开车的间隙道:“你问问饿不饿噻,啷个走路的力气都没。”

男Beta翻了翻抽屉,递过来圆面包和一小袋牛奶。奚珍玉小声道了谢,拆开包装慢慢吃起来。

那对夫妻没再搭话,两人用不知哪里的方言聊起运货的事。

镇上距离奚珍玉上车的地方不过几公里,转眼功夫就到了。司机又问他去什么地方。

可奚珍玉哪有目的地,走一程算一程罢了。他谢过夫妻俩,在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

这里虽只是个镇,但因为坐落在近郊毗邻城区,又有几排古建发展旅游业,因而还算热闹。

这个路口看上去是镇子的中心,两街开满了店铺。奚珍玉沿着一条道走了一会儿,在一家标着“闲置寄售”翡翠店门口停留片刻,走了进去。

年轻的老板迎上来:“店里的款式随便挑随便看,喜欢的可以试戴。”

奚珍玉问:“你们收玉吊坠吗?”

他解下后颈绳扣,把那枚祥云如意锁吊坠递过去。

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血痕。老板面临惊讶,最后只是欲言又止地接过玉,没有多说什么。

老板仔细看了有两三分钟,又在灯下过了一遍,抬眼向奚珍玉确认:“您是想回收这块玉吧?”

店主报了个数,奚珍玉估摸着勉强能维持一段时间的信息素药剂费用,以及帮助他去到一个离首都足够远的地方,于是点了头。

奚珍玉在镇上的营业厅买了个基础款智能手机,又简单买了些换洗衣物和消毒包扎的药品,然后找了家不需要证件的家庭旅馆。等房卡时,他听见坐在前厅的两个客人在讨论南郊工厂着火的事。

“都一个晚上了还没扑灭,不会烧过来吧?”

“想什么呢,又不是山火。我看网上有人说是卓氏的什么高管惹了事,在那里**。”

“真的假的,哪个卓氏?”

“还能是哪个,做信息素药的那个。而且我下午刷到的帖子现在都看不见了,有几个博主号都没了,怎么想都像有隐情的样子。”

奚珍玉接过房卡,默默往楼上走。他原本在心中规划着以后的事,被这几句对话一打岔,不受控制地又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遭遇。

在废弃工厂时,他心慌意乱,只是斥责卓秋海胡言乱语。可他知道自己只是虚张声势,潜意识里也明白卓秋海的那番话不是无迹可寻。

还未被接进卓家前,老卓总待他只是寻常态度,和蔼有加而亲近不足,在出事后才忽地亲厚起来。

老卓总会有此番转变也不奇怪,可能是为了抚恤已故属下的幼子,可能是怜悯骤然失去双亲的孤儿,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对于突遭变故的奚珍玉来说,这份来自长辈的关怀无异于救命稻草,是那段灰暗无依的童年回忆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从未想过这份恩情也有掺杂了杂质的可能。

胸腔内涌上一股发闷的情绪,奚珍玉下意识抬手,想去抓胸前的吊坠,却摸了个空。

在踏入那家翡翠店之前,奚珍玉其实无比犹豫。

他曾在卓胤的办公室里看到一沓祥云如意纹样的设计图,图案细节经过反复调整,尤其是嵌在正中的“珍”字,从初版到终稿几乎每次都有修改。

他拿着那沓纸去问卓胤,对方只说是如意锁的纹样是请人设计的。还是秘书悄悄告诉奚珍玉,卓总特意挑了寓意健康平安的祥云如意,每一版稿图修改也是他亲自画的红线。

正因如此,奚珍玉很爱惜这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礼物,时时贴在心口。带得久了,时常摩挲,对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闭上眼也能绘出两面的纹路。

站在那家翡翠店门外,奚珍玉攥紧那枚带着体温的如意锁,一度想要另谋出路。可他随即惊觉,如果连卓胤送的玉都不愿舍弃,又谈何离开的决心?

奚珍玉一直明白自己并不被卓胤爱着的现实,在得知自己对于卓胤而言连“责任”都不是之后,反而已经麻木,并没有生出太多难过,只是心底出现一道声音,很平静地说:奚珍玉,如果这样你还不走,就真的是自甘下贱了。

所以他还是卖掉了那块玉,就像他转身远离熊熊燃烧的废弃工厂。

可是,奚珍玉从空无一物的心口处收回手,把自己缩进泛着消毒水味的被褥,用力抹了把眼角——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

奚珍玉闭上眼,急切地想要沉睡,去梦中暂时忘掉这一切,做一个心聋目盲的傻瓜。

次日,奚珍玉采购了一些基础信息素药,乘坐大巴车离开了小镇。在人声嘈杂、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奚珍玉看到了南郊火灾的消息。他收起手机,把目光投向窗外陌生的景色。

天气逐渐转热,奚珍玉盘起长发,买了两套轻薄的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下一程出发前,他找着门路给自己办了张假证,这样一来就可以订大部分宾馆。但他还是不敢坐火车,每到一处新的地方,仍是先查找途径此地的大巴线路。

他没有具体的目的地,唯一的驱动力,不过是远离首都而已。

就这样,他乘着一班又一班长途大巴和出租车,途径一座又一座小镇与县城,朝着南方去了。

奚珍玉的衣食住行花销极少,途中更换几次假证花了小几万,唯一占据支出大头的,是Omega信息素药品。

寻常Alpha和Omega在特殊时期前后才需要的阻隔贴,奚珍玉只要出门在外就不得不贴着。而市面上的阻隔贴他用不了,只能购买卓氏旗下Omega品牌的特效医用阻隔贴。虽然不久前刚经历了一次发热期,但以防万一,奚珍玉还是花大价钱添置了两支特效稳定剂。此外,为了维持体内Omega激素平衡,他需要长期服用激素药,来替代在卓家时定期进行的激素替代治疗。

腕上的血痂脱落后,右腕侧面伤口最深处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浅疤。和后颈旧伤一样,命运总要以这种实质性的方式,令他无法忘却生命中受过的伤害。

自北向南,奚珍玉花费一整个夏天,跨越了半个地图。

在一个种满梧桐和香樟的小县城,奚珍玉下了客车。走出车站,穿行在树荫下,正寻找合适的旅馆,忽然感觉后脑一松。

绑头发的皮筋断了,满头长发霎时瀑布般倾斜而下,铺满整个后背。

正是黄昏,一整日的暑气在空气中蒸腾。奚珍玉把头发挽至身前,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正走着,发现前方有一个显眼的三色旋转灯,是一家两间门面的小理发店。奚珍玉心念一动,推门走进去。

冷气扑面而来。这是一家简单的家庭理发店,有个小孩在等候区的茶几上写作业,见人进来,一骨碌起身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哒哒哒地端到奚珍玉面前。

这会儿店里只有一个理发师,看模样是个四十出头的男Beta,正在给客人修剪头发,听到动静转头问:“洗头吗?这边空位都可以坐,过十分钟就好了。”

“想剪短一点。”奚珍玉在就近的转椅上坐下。

他的头发很久没有剪,稍稍长了一点,直垂到椅面。即使用了这么久的旅店廉价洗发水,发丝依然黑亮顺滑,在灯下晕着一圈光泽。

没过两分钟,店门被推开,呼啦啦跑进四五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打头的高个子女Alpha抹了把汗,把夹着的篮球往角落一放:“热死了魏叔,来你这儿凉快一会儿。”

被叫做魏叔的男人手上动作不停:“把汗都擦擦,别冻感冒了。天天蹭空调,改天要向你们收费了。”

女Alpha接过小孩端过去的水,手欠去捏小朋友肉乎乎的脸蛋,口中道:“可以啊,把骆狗押在这儿给你打工,他天天在家给两个妈洗头,现在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不是,就这么把我卖了?”坐在最里面的男Alpha喂了声,“羡慕我比你们多一门手艺可以直说。”

多了一群高中生,店里瞬间热闹起来。那个姓骆的Alpha去洗了把脸,还真的走了过来,问:“魏叔,要我帮忙不?”

魏叔好笑地瞥他一眼:“和你们开玩笑的,哪会真让你打工。这个点还不去上课?”

“这才八月,还没正式开学,不用上晚自习。”Alpha说着,往奚珍玉的方向指了指,“我看盒饭还在屋里头摆着,我先帮人家把头洗了,你早点剪完好去吃饭。”

魏叔想了想,拍拍男生的肩:“成,还是你小子体贴。”

奚珍玉被Alpha领去里间。

Alpha拿了条干净的毛巾往他领口塞,不知为何动作一顿,紧接着触电一般蹭的从他身边弹开,脸颊连着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盯着奚珍玉看了两秒,磕磕巴巴道:“你、你是Omega啊!要不还是叫魏叔来吧。”

奚珍玉一怔,慢半拍反应过来,Omega贴上阻隔贴往往意味着他们即将进入发热期。

他解释:“最近腺体过敏,才了贴阻隔贴。”

他的后颈皮肤的确有点儿泛红,但不是因为过敏,而是长期贴阻隔剂导致的。

Alpha讷讷一声,这才重新走上前。

Alpha洗头的手法很专业,只是有些过分贴心了。水温问一句,按摩力道问一句,扯没扯头皮问一句,碰到耳朵痒不痒又问一句。托起奚珍玉的后脑时更是格外小心,生怕蹭到一点阻隔剂的边缘。

温热的水柱淋下,五指在发间穿梭,奚珍玉忽然就想到了卓胤。

每次发热期过后,卓胤也会仔细打理好他的头发。时日久了,便从最初的生涩转为娴熟。

奚珍玉最喜欢的其实是卓胤用手指慢慢为他梳理发丝的时刻。雪松味信息素褪去冰冷,和Alpha的双臂一起拥抱着他,像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自从离开后,奚珍玉便刻意回避了卓家的消息。但回忆毕竟太多、太琐碎,时而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被勾起。

奚珍玉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Alpha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弄疼你了吗?”

“……没有。”奚珍玉回过神,“挺好的。”

Alpha的动作却越发轻柔。

等奚珍玉走出来,原本的客人已经离开了,魏叔正和那几个高中生聊天,见状走到椅子前,等奚珍玉坐下,问他想剪到哪里。

“到这里,”奚珍玉在颈间比划了一下,想了想又补充,“再剪个刘海吧。”

既然打算剪短,索性彻底换个发型。

“这么短啊?”魏叔有些惊讶,声调都高了,“留长很难的。”

奚珍玉摇摇头:“又热又麻烦,不打算留了。”

魏叔给他披上理发斗篷,将头发分区夹好。清脆的剪发声接连响起,奚珍玉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被剪下,心情却很平静。

近段时间,奚珍玉心中鲜少会生出波澜。一路上,他遇到了太多从未经历过的事。在陌生的街头迷路,阻隔贴告罄却找不到售卖的药店,在车上被不知哪个Alpha的信息素熏到反胃,走夜路被醉酒的男人尾随……曾有过的悲伤与迷惘逐渐被冰封,唯有稳定的情绪才能支撑他不断走下去。

在满是不安定的生存中,头发长度的改变实在算不上什么。

不知是谁打的头,原本坐在沙发上的那几个高中生陆续挪到一边的空转椅上,就连那个小朋友也过来了,挤成一圈围观。

那个高个子女Alpha靠得最近,魏叔正在左右比对修剪鬓角的弧度,一转身撞到椅背,哎了一声,将她连人带椅推开。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都想剪头发了?”

“我就看看。”女Alpha语气惋惜,“这么长的头发,应该留了好久吧,就这么剪了。”

奚珍玉在镜子里发现她瞄了自己一眼,于是笑笑:“留了五年多,也腻了。”

另一人出声:“这是不是叫做妹妹头?前段时间有个Omega演员剪这个发型,还上了热搜,我觉得你比他好看多了。”

奚珍玉有些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有人说:“你是做什么的啊?这个发型更衬你的气质,出了这个门可以直接去当平面模特。”

Alpha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比一个嘴甜。魏叔放下剪子,见客人脸红了,便出声打岔:“你们几个收敛点,一见到Omega嘴上就没个把门,别把顾客吓得不敢来我店里。”

他用毛巾替奚珍玉擦了擦颈间碎发,一边问:“看一下,还可以吗?”

奚珍玉点点头,起身去付钱。

那个姓骆的Alpha刚才一直没说话,这回儿蹭到奚珍玉身边,有点紧张地开口:“你是住在附近吗,可不可以加一个好友?”

众人听见这句话,纷纷起哄。

“你们别怪叫!”他颇有些恼意地回头喊一声,又急忙向奚珍玉解释,“你不要担心,我们都是三中的学生。我就是想……认识你一下。”

他的朋友在后面喊:“你放心,老骆已经成年了!”

被几个自来熟的高中生感染,奚珍玉一滩死水般的心情莫名轻快不少。他付完钱,切换到自己的二维码名片界面:“你扫我吧,我叫xi……于溪。”

奚珍玉对自己证件上的假名还不熟悉,差点把本名顺出来。他咳了一声,通过对方发过来的好友申请。

Alpha眼神都亮了:“溪哥,以后你来店里都叫我,我洗头免费的。”

奚珍玉笑着摆了摆手,又和站在边上的小孩儿道了再见,推门走出去。

夜里,奚珍玉习惯性去看地图。两个月以来的行进路线连成一条弯弯绕绕的曲线,而象征着首都的那个五角星,离他已经很遥远了。

一直以来,奚珍玉都是个心很软的人,一点儿微小的善意就能轻易留住他。他算了算手头的余钱,决定在这个县城落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