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知不知人另说,黄琬觉得,他自己还是挺知人的。
看看面前这百人军团吧,盔甲锃亮,精神倍儿棒,军阵整齐又严密,瞧着颇有些正规军的模样了。
而这一切,可不是要归功于他发掘的千里驹吗?
千里驹正在一旁等候伯乐发令。
……虽说这位伯乐不讲武德搞什么突击检查,不过她也没在怕的。
经过月余魔鬼训练,她身后这百名大兄弟几乎改头换面:
原本胖胖的瘦了点儿,原本瘦瘦的壮了点儿;
小一班的同学们不仅分清了左右,甚至连东南西北这种高级指令也能分辨清楚了;
弓手们虽达不到百步穿杨,然而五十步射一人还是能做到的;
最重要的是,环首刀练得那是相当之熟练,杀鸡杀猪砍柴砍人皆不在话下。
这样的一队人马,若是遇上其他正规军,战况如何尚不好说;可若是遇上豫州的盗贼,那纯纯就是专业对口大杀特杀了。
伯乐对于视察情况还算满意,然后要求千里驹给他当场展示展示。
于是谈道笙再次站上高台,她向前挥舞一下令旗,一百名大兄弟便步调一致向前进发;她再向左挥舞令旗,百人军团立刻有序左转;令旗指右,士兵们整齐划一做出立定动作,然后向后转,继续前进前进再前进。
“甚好,甚好啊!”黄琬站起身,示意阅兵仪式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
于是百人军团如同每日操练的那样迅速变换阵列,盾兵在前,长矛兵次之,戟兵再次之,弓弩手最后。
许是头一次面见大领导的缘故,负责击鼓的小兵兴致极高,很是激情,跟打了鸡血一样将面前的大鼓敲得壮阔,敲得豪放,敲得火热!
其余的大兄弟被此同袍的热情感染,只觉热血沸腾无比激昂,嘶吼着向前行军。
“咳咳,他们平常不这样的。”谈道笙谨慎地解释。
黄琬笑笑,“无妨,年轻郎君们本该如此才是啊。”
好吧,看来这有一点点疯狂的作风还恰巧击中了领导的心,谈道笙决定今日晡食给这位敲鼓小兵加鸡腿,还要加两个!
敲鼓小兵似乎是接收到她的脑电波,兴致就更高,更激情了!
急促的鼓点骤雨般响彻营寨,冲破空气,冲破云霄,欲与天公试比高!
军令曰“鼓之则进,重鼓则击”,接收到信号的大兄弟们也跟着沸腾!
但好在没有上头,理智尚存,前排盾兵立马将盾牌调整至恰当角度,长矛兵与戟兵则随之蹲行;
——这是弓弩手的主场。
弓手沉肩屏息将弓拉满,弩手架起劲弩绞紧弩机,谈道笙挥一挥令旗,数不清的箭矢同时离弦向远处的陪练追去,稻草人顷刻间便化身成为扎手的小刺猬。
令旗再次挥舞,弓弩手退去,长矛手上场,第一排的大兄弟肌肉紧绷找好角度奋力一掷,可怜的小刺猬们便应声倒地。
一波礼貌问好之后,剩下没上场的长矛手与戟兵握着手中兵器怒吼着上前杀杀杀。前排仍旧笔挺的小刺猬再承受不住,惨兮兮摔倒在地,运气不好的还要被踩上几脚。
——这波攻势在战场上被称为“陷阵”,其目的并非全歼或直接击败敌军,而是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将其军阵分割,击溃敌军心理防线,进而才会对其进行大追杀。
鉴于“陷阵”极为重要,因此军中大多将其与“先登”并列为首功。
而在“陷阵”之后便是对敌军的冲杀、吞吃与斩获,所有的大兄弟们皆双目怒张,他们拔出腰间系着的环首刀冲入稻草群中,刀起刀落,营寨内瞬间干草飞扬尘土飞扬汗水飞扬,空气质量十分之堪忧,现场情况十分之粗暴,旁观领导十分之满意。
“好!”黄琬满面掩不住的欣喜,“我闻尔等已苦练月余,嗯……今日操练至此即止,晡食加餐一头猪!”
大兄弟们很高兴,围着厨子和精心挑选的猪叽叽喳喳;谈道笙也很高兴,捧着领导亲自买来的甜糕吃得正欢;黄琬也很高兴,他以一种很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己选中的千里驹进食——然后千里驹她就吃不下去了!
“怎么不吃了?”
领导关怀备至,谈道笙就很不适应,她将眼睛从甜糕上移开,“我吃好了。”
“这糕滋味如何?”
甜软轻盈,入口即化,谈道笙默默回味一下,眼睛又不受控制地飘回去,“甚好,甚好。”
“嗯,”黄琬亦看过去,“汝可知长社有一户人家最善做糕?他家的糕细腻绵软,比之滋味更甚。”
滋味更甚……谈道笙喉头滚动几下。
“然近些时日长社盗贼肆虐,不知此家糕坊尚存否?”
……懂了。所以你们这些领导干部说话一定要如此委婉吗!
由于高层社会搞知识垄断,大多出身底层的士兵们文化水平就很有限,能分清东南西北已经算很不错的了,能写出自己的姓名那就更厉害了,若是再多识得几个字,给乡里乡亲念念朝廷布告,那直接就是文曲星转世呀!
——因此同士兵们说话是不能像领导一样委婉的。
号角吹响,吃饱喝足正待进帐歇息的一百名大兄弟闻声迅速集结,谈道笙在中译中后顺利将领导指示传达到位:
盗贼们又跑到长社兴风作浪了——
咱们能忍吗?不能!
咱们能不管吗?不能!
咱们能看着老乡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动于衷吗?那绝对不能够!
为了甜糕(划掉),为了老乡!拔营起寨!直指长社!
当然了,阵前动员是必要的,给大兄弟们三令五申行军中的种种规矩和军法也是有必要的,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不许掉队偷溜私自行动;不许随地大小便;不许喝生水;行军途中不许解甲;不许说小话;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许大呼小叫扰乱军心等等。
规矩多如牛毛,但谈道笙坚信每一条奇葩规矩的存在必定伴随着一件奇葩故事,因此大家也不要问为什么,乖乖遵从就好了。
……但若是人人皆能自觉遵从,想必军法官也不必费力制定这么多规矩了。
一道带着劲风的鞭子抽打在路边野草丛中,鲜嫩的花瓣瞬间零落成泥碾作尘,原本蹲在野花旁醉心欣赏的小兵如梦初醒,忙忙站起身,他小声又怯懦地开口唤一声“将军”。
谈道笙冷言斥责,“若有再犯,抽的可就不是花了。还不快跟上!”
文艺青年连忙回归队伍,接着又有刺头冒出——什么东西从她眼前一闪而过,谈道笙定睛看去,又立马将目光收回,“王二!谁准你在此处便溺的?!”
王二浑身一抖,急忙将裤带子束紧,“将军,人有三急不容不溺啊!”
“……赶紧给我回去!”
最令她头痛的倒还不是这些。
行军本就艰辛,加之眼下炎夏将近,骄阳似火,虽说尚且没有如现代社会那般酷热,然而士兵们重甲加身,里一层外一层穿得严严实实,也够使人烦心的了。
因此有几个小兵便悄悄解甲,以求能够吹吹风透透气息息汗——若是能够喝些清冽的溪水,或者痛痛快快洗个冷水澡,那就更好了!
可惜他们的将军专程在河边设了监管之人,稍微靠近两步就要被呵斥……唉,小兵们叹口气,将目光从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收回。
忽有浓密的绿色印入眼帘,若是有心细看,还能发现密荫中点缀着点点橘黄,那是……一片梅林?
等等,是不是有个什么关于梅林的典故来着?
“前方有处梅林,”谈道笙看向身后唇焦舌燥的大兄弟们,“梅子味酸,最能生津止渴。到了那处,我们便歇息片刻。”
大兄弟们面上一喜,忍不住欢呼雀跃,又在她看过来时闭紧嘴巴。
……还算识趣,她就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吧。
她可以假装没有听到,梅林里的鸟儿却像是被欢呼声惊到,连忙拍打翅膀逃也似的飞走了。
然而他们离梅林尚有一段距离,小兵们由于乏力而发出的声音并不甚大,如何就能惊动鸟儿呢?
谈道笙紧盯着那一处林子,经过多年训练的神经直觉有何处不妥,她挥一挥令旗,“列阵迎敌!”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豫州的盗贼也确实如传闻般猖獗无比,在发觉自己的埋伏被看穿之后,他们竟不选择撤离,反而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呸!”一小兵忿忿开口:“贼子如此猖狂,视我等为无物耶?”
“我等岂为无物耶?”谈道笙如此问道。
“非也!”
“那么,便让贼子见识见识我之军容!”谈道笙举起令旗,“弓弩手准备!”
当刀光划破空气,刺进他左胸处时,身材高壮的盗贼双眼不自觉睁大,他似乎是想将眼前这张姣好的面容刻印在心底,好以此提醒其余的兄弟们之后定要再三警惕,小心避开这一伙来历不明的人马——他是不相信豫州会练出如此之军队的。
谈道笙并不关心这人濒死前的思绪,在他血液喷涌而出之时,她便将环首刀拔出,继而插进前方另一个盗贼的胸腔。
蓬勃的血花簇簇飞溅,身旁杀敌的士兵们愈发奋勇——那些神态由倨傲转为惶恐的盗贼们似乎与营寨里的草人并无二致,他们从前如何就畏之如虎,任其凌虐脚下这方土地呢?
这样的疑惑很快化为愤怒,一方士气高昂,一方低靡胆怯,战争很快便分出胜负。
——这又如何称得上是一场战争呢?
……勉强称它为一场遭遇战吧。
在这场遭遇战中她帐下损失四人,重伤零人,轻伤三人——其中一人是因冲锋太过急切而一头扎进泥土中,造成脑部轻微震荡;一人则是因为被碎石绊倒而压在自己的刀身上,造成手臂轻微流血;另一个则罕见地被盗贼伤到,本就平凡的脸颊上添了一道血痕,此时正哭爹喊娘嚷嚷着自己破相了娶不到媳妇了生活无望了……
由此可见,这帮横行豫州的盗贼杀伤力约等于无,豫州官兵从前的战斗力约等于负数!真是闻所未闻旷古未有啊!
唯四丧命的小兵们端端正正躺在地上,四周围着的同袍为之默哀。
“尔等可知他四人为何毙命?”
同袍们暂停默哀,“因他四人武艺生疏?”
“非也,”谈道笙摇摇头,“因他四人擅自卸甲!”
“须知这世上仍有许多未能分得盔甲的兵士——就连豫州其他军营都没能做到人皆着甲。而没有盔甲,他们便要以血肉之躯迎敌,箭矢、长矛、长戟、环首刀……甚至只是一把菜刀!只要足够锋利,便能直接破开他们的衣襟,插入他们的胸膛,夺取他们的性命!”
“纵使他们的老母妻儿为之忧心抽泣,却依然没有能力为他们编织一副坚韧的盔甲。”
“而他们,”谈道笙指着这四个仅着军服的小兵,“他们分得了盔甲,却因嫌其沉重憋闷而随意丟之弃之,岂非自丧性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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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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