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橙·一中礼堂

第二十四章

高三宣讲大会正式开始。

少城一中的礼堂原先是空军礼堂,后来部队千里移防,去了外地,这座规模不小的礼堂便被分配给了一中使用。

从那时起,学校的各种大会、晚会都在此处召开。

今天,礼堂内拉满了冲刺高考的复习标语,大礼堂顶部横挂两条鲜红横幅,一条是“二零二二年少城市一中高三宣讲大会”,另一条则是卡通字体的“欢迎学姐学长们回到母校”。

曹兆云是少城一中出了名的“铁腕教师”。

他以前是语文学科组长,手底下带出了好些尽职尽责的班主任,也培养了不少上学校光荣榜的学生。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这一届高三便不再做为主力,只任教,今天才有闲心端杯茶站在大礼堂的领导台上观察底下好动的学生们。

顾宛是他的得意门生。

在他眼里,这女生活泼好动,脑子转得快,学校有什么组织活动都可以放心交给她。刚上大学那几年,顾宛每年放假回少城,还会带一些礼品去曹兆云家拜访。

可就是……

也太好动了点。

这才开场一会儿,高三年级组长的发言还没结束,顾宛一溜烟儿就想要跑?

曹兆云默默低头抿一口茶,扫了眼旁边一排座位,那是校方专门给返校回来的“光荣学子”们预留的,已经乌泱泱坐满了熟悉的面孔,前排只有一个座位还空着。

“你又去哪儿?”曹兆云压低声音叫住她。

“我去找一下江让和季梦真!”顾宛猫着腰,她今天扎了个丸子头,显得特别精神,站在人群中宛如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曹兆云望了眼大礼堂入口,“他俩搞丢了?”

顾宛遮掩住嘴巴,小声:“差不多吧……电话也不接,我得去找一下……”

师徒二人混乱的对话还未结束,只听高三学生突然一片沸腾,这种夹杂着口哨的欢呼声,他太耳熟了,经常在校园内抓早恋现场的时候听到。

坐席上不少人开始顺着热闹纷纷往后回头,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曹兆云也眯了眯眼,跟随着身旁一众看热闹的人往后看去。

只见大礼堂后门进来了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

他的衣服太打眼,很难不成为今天的主角。

“那是谁,江让?”旁边有人说。

“是江让吧,他和顾宛一起来的,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不知道啊。欸,他背着个人。谁啊?”

“卧槽!过来了过来了!”

顾宛倒是见怪不怪,翻了个白眼,继续猫着腰挥挥手,示意江让往这边走。江让看到了她的指示,也稍稍弯了点腰,将季梦真背得稳稳的,往礼堂前排的位置走来。

耳边高三学弟学妹们的窃窃私语已经成了一片杂音,年级组长在台上终于忍不住喊话维持秩序,听得季梦真脸红心跳。

但她没当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在他背上,倒是大大方方地趴着,有人看她,她就微笑。校友席那几排位置里还不乏好些她认识的熟面孔,都不断地在回头看她。

那些人眼里的话,她猜都不用猜,无非就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在一起玩儿?

到了座位席前,江让才微微蹲下来把她放下,伸出手牵住她,一路领着她往座位上走,“不好意思,借过。”

此时此景,宛如场景重现,让她想起那些年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江让才不会主动牵她,都是她认栽似的跟在后面。

经过一番折腾,季梦真才终于落坐。她捋了捋头发,点头打招呼:“曹老师。抱歉我们来晚了。”

曹兆云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江让,又看看季梦真,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校医室?”

“不用,就是脚破皮了。”季梦真说。

破皮了都要背?曹兆云没说出这句话,倒是惊得马上低头又喝了口茶,伸出手,指了指台前,“没事儿就行。那就坐着看吧,等下江让和顾宛要上去了。”

“别乱跑。等完了我接你。”江让拍了拍季梦真的肩膀,看了眼顾宛,“顾宛,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是我先,”顾宛在拼命记演讲稿,拿一页A4纸遮挡住嘴,“你压轴!”

“嗯。”江让不多废话,直接接过顾宛手上准备好的银黑色U盘攥在手心,站起身往坐席外走。

坐席都是按名牌大学的名单来的,多的位置没有了,江让干脆和学校的各科老师一起站在礼堂的走廊边。

他走到安亭身边站定。

安亭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一亮,比了个大拇指,“够帅啊你今天。”

江让勾唇:“安老师,管管你们班学生。”

她教的高三班级一群小孩儿眼神齐刷刷地往这边来,像躲在门口偷窥的小动物,脑袋都快叠在一起了,极大影响了场内秩序。

除此之外,还不断有其他老师回头看他们,也有耳语的。台上年级组长讲完话又轮到教务处主任讲了,所有人都听得打瞌睡,想快点开始正式活动。

安亭不多说,抱着的双臂抽出一只,比了个“给我转头过去”的手势。那些小向日葵又整齐划一地马上转头看向礼堂舞台。

“你带的孩子还挺听话。对了,等下我和顾宛要上台,你就坐到顾宛位置那儿去。成么?”江让低声嘱咐。

“我站着就行。”安亭捶捶大腿,才站了十多分钟,还没觉得累,她拿教鞭噼里啪啦抽打黑板都是一站站一个小时的。

“你去坐着,”江让随意一瞥那个座位,双手揣兜,口吻淡然,“你们两个一起比较好。”

季梦真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台上,全部都落到江让身上去了。

她坐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头一次没觉得如坐针毡。

这是江让的位置,现在居然“名正言顺”地让她坐了。

宣讲大会进行顺利,学校一共挑选了十名来自各个领域的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表心得,顾宛一向善于活跃气氛,用ppt的形式讲述了一遍自己从备战高考到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及大学四年在好学校有什么体会等等。

还有胆儿大的高三学弟卷起了手里的卷子成筒状,面红耳赤地在观众席大吼:“学姐好可爱!”

台上顾宛一身白色小礼裙,笑得特别甜,拿起话筒道:“学弟也很可爱噢。”

学生们又一阵阵海啸似的起哄,有股野蛮生长的韧劲儿。

老师们个个也都在乐呵,校长笑容满面,倒也不出声制止他们“兴风作浪”。

“青春真好啊,我十七八岁那会儿从没想到过穿校服的时候会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季梦真感叹一声,捏捏安亭的胳膊,“乔明弛怎么没来?”

“他说他又不是优秀校友,”安亭小声,“我说老师家属也可以来。他说你这么说我多不好意思?有病吧?”

季梦真被逗得不行,“的确有病。”

“别傻笑了,快看!江让来了,”安亭坐直身体,伸长脖子往台上望,“他今天怎么没穿天蓝色那套飞行服来?那个明明更帅,更拉风。”

台上,江让已经一身墨绿,精神抖擞地走到宣讲台前,专心地将U盘插*入电脑,表情镇定。台下高三学弟学妹们逐渐放开手脚,呐喊的呐喊,吹哨的吹哨,热闹的气氛攀上顶峰。

“天蓝色……”

季梦真反复咀嚼着三个字,忽然像想到什么,眼神黯淡几分,和旁边不说话的曹兆云蓦然对上目光。

??曹兆云摸了摸下巴,也坐端正了,摇摇头,惋惜不已地长叹一声,“他是不是怕你们想起路识炎?”

三个人心照不宣,在噤声中一同沉默。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空军招飞局和民航招飞的初选早已结束,接下来高三走飞行的学生要面临的是定选。

ppt打开的一瞬间,季梦真发现江让并没有跳过这一步骤,而是选择其作为起点。

少城一中礼堂的ppt荧幕很大,可以媲美一个小型电影院,以前上学的时候,学校偶尔组织学生放松,会集合到礼堂来一起看包场电影。

季梦真和安亭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在这个大荧幕上面,再次看到路识炎的脸。

那张照片是路识炎小时候了。

小男孩儿长得虎头虎脑,脑袋歪着,浑身滚地一身泥,腰间别一墨镜,酷毙了,手里还拿个水枪正在呲人。

江让立定在台前,扬起下巴,麦克风举到与下巴齐平的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台下那个他最在意的位置,迎上季梦真的目光,眼神慢慢挪开,再如一滴水,落进了注视他的大海。

他说,2002年,他在少城机关第一幼儿园认识了一群同班同学,其中有两位正坐在台下,有一位就是刚才的顾宛学姐。

还有一位叫,路识炎。

那时候,这所幼儿园靠近全国赫赫有名的少城航空工业飞机工业有限公司,小男孩儿精力充沛,午休时间常常不睡觉,他和路识炎就躲在午休室的窗前,想象着能够看见试飞现场。

在江让的记忆里,路识炎动手能力很强,自己曾经摔坏了一架小客机,路识炎领着他跑去保育员的房间,拿502把小翅膀给黏好了。

“后来,2004年,我们又一起升入了实验小学。很巧,我们还在一个班。”

江让说着,“小学有一年,恰好碰上六十周年大阅兵,我们几个人在封闭式游乐场里面玩,只有路识炎一个人站在游乐场里悬挂的电视机前面,看阅兵。他跟我说,江让,长大了我也想去。”

2010年,按小升初学区对口原则,他和路识炎一同升入少城一中。

自此,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几个人虽然不同班级,但友谊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维持了快十二年。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路识炎约江让、季成、乔明弛在校外的一个便利店门口蹲着喝啤酒,四个人拎了一件酒在路边找了个烧烤摊坐下,开始聊,说毕业后想要干什么。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夜幕低垂。

路识炎说,他想考飞行。

季成说,开飞机好啊,民航工资高,以后你当个机长什么的,年薪能上百万了。路识炎说不是,我想去部队的。乔明弛甩了甩脑袋,掀起衣服,露出后腰上一个不算大的刀疤,说兄弟我是陪不了你了,这是初中那会儿为了季成我被砍的。

路识炎说我知道。

江让猛地灌一口啤酒,说,我们一起考。

还记得小时候一块儿趴窗户上数飞机么?

我陪你去。

2015年,招飞局驻进市中河畔,命运阴差阳错,江让只过了民航,路识炎只过了空军。

那会儿顾宛得意得不得了,像只到处飞的小花蝴蝶,说出息了,以后你们俩要穿着飞行服和我拍照!路识炎说我文化成绩不太行,得好好补补。

这没什么问题,江让、顾宛和安亭都是学霸,三个人轮番突袭,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路识炎稳过重本线,收到了招飞局提前批录取。

“他入学那年是要求八月五日要去吉林长春报道的,”江让讲述故事时,嗓音很沉,语速慢慢,“七月份的空军飞行学员录取仪式上,市上还给他戴了红花。”

照片上的少年面容稚嫩,面容冷酷,下巴微扬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胸前却别了个大红花,上面的红布条用金线写了两个字——光荣。

入伍前几天,为了给路识炎壮行,几个人说出来吃顿饭,见一面。

这当兵的都是消失的朋友,一去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饭席间,顾宛还开玩笑,说路识炎,我们就此别过啦,不用太报答我的补课之恩,多给我介绍点你的帅气战友就行!

那天是八月一日,无论多少年过去了他都还会记得。

当时他们吃完饭例行遛弯儿散步,店子不在城中心,是沿江的鱼店。因为乔明弛那天家里聚餐,他就没来成,所以店是他订的。

吃完饭时间已经比较晚了,大概九点左右,路上的人却很多,江边小广场热热闹闹的,偶尔有小朋友握着大风车跑过。

季梦真记得,那个小孩拿的大风车是彩纸做的,在江岸路灯的照耀下特别晃眼。

季成走路走得口渴,说要去买水喝,独自一个人去找卖水的铺子。

还没走一会儿,季梦真忽然听到江岸有家长发疯一样大喊大叫,说孩子找不到了,有路人听到水里有人扑腾的声音,说你看看是不是掉江了?

很快,围观路人聚集起来,所有人都看得见有个小孩儿是玩儿水掉进江里了,江面上一只小手,手里还攥着那个大风车。

路识炎父母是农村人,家里有个池塘陪着他在每一年暑假长大,所以他水性还不错。

当时正值酷暑,夏天脱衣服快,他很快脱了上衣,根本顾不得江让叫他名字,一头栽进水里。

还没满十八岁的顾宛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吓傻了,手里拿着路识炎留有余温的衣服,下意识伸出手去拽江让的胳膊。

她力气小,根本拽不住。

江让也随着夜色与江水追上去。

有围观的中年女人在叫——

怎么让两个学生娃娃跳下去啦?没大人吗,一个大人没有吗?

听他妈妈说滚下去那个小孩有七八岁了,光两个人拖不住啊!

岸上背着手围观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往下跳,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去搭把手,蹲在离江最近的石头上,众人开始四处寻找可以牵引落水者的竹竿。

“我一下水就脑子懵了,江水和游泳池不一样,水流很急,我根本游不动,”

江让的目光穿过观众席,仿佛回到了那年滔滔江水,“我有只脚像卡在水里了,没办法动弹,太黑了也看不清人。路识炎个头大,我拼命去抓他的手,想把他拉得离岸边近一点。”

“他却把那个小孩的手给了我。”

警察来得很快。

江让和小孩也很快被救了起来。

他在江水里被呛得几乎快要神志不清,满口满鼻都是泥沙,说不出话,怀里还搂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孩子。

小孩子大概有七岁的年纪,力气也很大,求生欲很强,拼命地往上蹬腿,会一些踩水的动作,但是实在是太小了,江水始终淹没他的发顶。

季成是付款的时候听到老板说,咦,好像有人掉江里去了,还不止一个。

他当时有点紧张,朝江边看了一眼,看江边那么多人聚集,还是付了钱,抱着几瓶水跑过去。

望着要不是被人拦着也快跳下去的妹妹,季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怀抱里七瓶水全部砸到地面上。

其中有一瓶顺着江岸斜坡翻滚着,翻滚着——

坠入江水中。

翌日,少城沿江打捞队从事发江岸出发,寻找路识炎的踪迹。

直至遗体打捞上岸,路识炎的家人才从外地赶来少城。江让没去辨认现场,在医院病房里,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除他以外,目击证人全部在现场认尸。

那年,路识炎没能等到去长春人民大街7855号。

事发后一周,季梦真在家收拾和路识炎有关的遗物,发现了路识炎在2010年给她写下的同学录,梦想这一栏后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飞行员。

“长大后,我们所住的小区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月虹时代,意思是黑夜中会出现的彩虹。这种彩虹很罕见,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月虹像是路识炎一样。

保佑他们成长,保佑他们中奖。

又用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将他们紧密相连。

彩虹有七种颜色,路识炎从来没有被他们忘记。

“他不能被遗忘,他也永远留在少城青少年光荣榜上,”江让握紧话筒,朗声道,“所以我今天的发言不仅仅代表我个人,也代表他。”

“他的那条路,我没有走成,是我几年来夜深人静时时常回想的遗憾。我在此代表路识炎同学,代表我自己。我希望准备参加定选的学弟学妹们坚持目标,不要放弃。”

“祝你们朝着蓝天,一往无前。”

嘤 这章好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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