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掠过湖畔,拂动水面的莲叶,一抹动人心魄的艳色落于凉亭,垂下鸦羽般的眼睫,望着湖中时不时跃起的红鲤,面上端的是漠然的神情,眸中似有若无的流光增添了些许妖异。
不远处传来微弱寒意,掺着丝丝馨香,如同一缕飘忽的云烟漫入鼻尖。
随着来人逐渐靠近,行走间衣物摩挲的声音愈发清晰,少女身着一袭青裳,面容沉静,眼眸明澈通透如同琉璃,覆上一层迷蒙的雾色,好似遗世独立无悲无喜的天上仙。
她每一次迈步,腰间垂坠的玉佩都不曾移位,安稳地挂于原地。
“恭喜。”蔺聿向她道贺,抬眸将她纳入眼底,玉白的指尖流光闪过,一叠气息不凡的符咒便浮现到她面前,这是它送给少女再次进阶的贺礼。
姜睢道过谢后收了下来,与蔺聿结识两年,她早已习惯了它的大方。
蔺聿落座于凉亭石桌旁的椅子上,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深沉,看不透是什么情绪,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要离开梵阳城,你呢?还要呆在那孟家吗?”
姜睢思及那些古怪、不知真假的梦境,说:“现在还没有到走的时候。”
于是蔺聿没再做声,施法在石桌幻化出两道小人虚影扮起话本角色来,呆在莲韵湖坊多年,它哪怕不刻意探听也知晓了许多风流韵事,自身记性又极好,想忘也忘不掉,现下无事可做,便回忆起比较有趣味的几篇传言,操纵那小人演几出戏。
第一幕是民间流传甚广的狐女报恩,
第二幕是白日飞升,
第三幕、第四幕……一直耍到显露疲态,最后一篇‘鲤妖赠运’结束,蔺聿才挥袖散去小人虚影。
姜睢在一旁看得入神,她也会这么个法术,却始终无法做到像蔺聿操纵的那样有神韵,它说她自己都缺了魂,自然是给予不了小人灵气,也就无法使其“活”过来。
此次观戏后,她若有所悟,向蔺聿告了别化作一道流光飞遁而去。
它在目送她离去后,才隐去身形,消失在凉亭之中。
距离姜睢翻看那本书,已过去两年时间,孟慈厌也在她向蔺聿讨教之时出发一线天,她得知消息时已是出发四天后,算算日子,如今也快从那险地回到孟家了。这两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她虽然没有着重关注这方面,但多多少少还是听见了些许风声,比如一年前拿着孟慈厌信物名叫叶苒婉的少女终于找上门投靠,再比如明明姜睢成了孟慈厌的贴身护卫他却在前往一线天时强制她留下,掀起一阵针对姜睢的流言蜚语。这点甚至误导了倾慕孟慈厌的叶苒婉,让她对姜睢的态度不如往时热切,日渐疏离,虽然姜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对她没有再频繁上门感到非常满意。
*
孟慈厌从一线天回到孟家的时候满身血迹,灵息虚浮,气息微弱,面色惨淡,一身洁白如雪的衣袍染成了鲜红的颜色,也辨不清是他自身流的还是杀戮时不小心溅上,如同厉鬼般骇人,再没半分往日飘逸出尘的风采。一瞬间便惊动了孟家主和孟夫人以及若干长老。
浓烈的煞气清除了姜睢繁杂的思绪,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入气流,刺进她的鼻腔。她的瞳孔微微缩了缩,少有变化的面容出现一丝异样,很快又归于平常,她心想,来了。
那荒诞可笑的幻梦,竟是存在几分真实的信息,孟慈厌的劫数到了。
往后没有她出场的机会,即便这样想着,姜睢也没有立刻离开孟家,而是藏在暗处。
孟家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灼热的艳阳天也盖不住森森寒意,长廊上的仆役匆匆忙忙,一批又一批的药师进进出出庭院,忙得不可开交,血气从异常浓厚渐渐变淡,暗地里的窃窃私语愈演愈烈。
身受重伤的孟慈厌,依靠各种天灵地宝吊命,终于在半月后苏醒,而他遭受暗算导致经脉尽毁、跌落筑基五阶且此生不可能再进一步、每次运转功法使用灵力便会剧痛无比的事情,也在有心人的刻意运作下在孟家传开,有惋惜他天赋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他们从无比上心,费尽心思试图治愈他,到逐渐放弃。甚至连孟慈厌的母亲和孟家主,也不再对他抱有期望,转头将资源投向他人。从前追随孟慈厌的人,也把筹码压到其他看好的核心弟子身上,纷纷离去,最后竟只剩下了签下契约的暗卫和心腹,就算是从前极为仰慕他、特意前来投奔他的叶苒婉,也开始疏远他,态度不似从前那般亲昵。
孟慈厌跌落神坛,自是有无数阴私小人见他弱势就上门来侮辱这位曾经的天骄,意欲将他的脸皮踩在脚下,好抒发从前无论如何也没法压过他时的怨愤,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如此。
但孟慈厌终究是孟慈厌,哪怕现在大不如从前,也不是一群鼠辈能轻易欺辱的角色,他过去的修为可不是依靠外物堆上去的光鲜外皮,而是一路斩妖除魔经历无数厮杀搏斗以及无数日日夜夜修心问道,一步一步所成就,只是忍受全身剧痛便可继续使用灵力,这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因此那些小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不过是场闹剧,他挥一挥手就能叫其散场。
找茬被打回来的人数多起来了,其他人也就知晓了他的不好惹,这场针对于旧日天骄的小风波便逐渐平息。从始至终孟家主和孟夫人都没有出面。
姜睢则是沉默地看着一切,将孟慈厌强行动用灵力后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这人多的地方,总是会有那么些不知死活的跳蚤,就是要蹦跶到对方心生不耐一手按死它方才消停。
这便是需要姜睢出场的时候了。
哪怕失去了孟慈厌作为后台,姜睢仍旧是被孟家重点培养双灵根天骄,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触碰的存在。
她的威慑力足以应付那些宵小。
*
院外声音变得嘈杂,自打孟慈厌成了半残屡次驱退不敬之徒后,这处就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有几人在大门对话,一个身穿淡粉罗裳,头戴金钗,颈戴璎珞,表面娇弱天真,很是爱俏,细细打量下发觉此人神色倨傲,绝不是好相处之辈;而另一位紫袍玉冠,生得一副俊秀的好样貌,可惜眉目中藏不去的阴冷,为减去了几分风采;而余下几人观其作态,大概率是巴结两人特意陪同前来,不论是周身气度、衣着打扮都比他们弱上一节。
为首的紫袍青年率先张口,眼神对着身旁少女说道:“瑚苓,你往日总念见不着那孟慈厌,郁闷不已,如今却是没什么人来拜会他,你随时可上门去看了,这回高兴了?”
青年是孟家主胞弟所出的孩子,二房嫡出子嗣之一,名叫孟和骆,资质上等,也算是天才之流,只是从前一直被孟慈厌的光芒所掩盖,显得不太起眼,而论辈分他是得唤其一声“堂哥”,只是如今孟慈厌已成废人一个,他是怀着傲气不愿尊敬他的,一个经脉全废,无法动用灵力的残废,怎么配入他的眼?哪怕曾经孟慈厌天资卓绝,远超于他,如今不比往日,他也不屑因着孟慈厌曾经的风光为其留几分脸面。
听到他暗藏讥诮的话语,白瑚苓面上显出不悦,神情高傲地反驳道:“现在谁还乐意花费时间去看个废人?我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想瞧一瞧曾经被奉为神仙人物高不可攀的孟大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罢了。”
“茯苓仙子愿意见上他这半残一面是他的福气!”
“今时不同往日,他可没底气这么傲下去了。”
一位世家公子,在几人口中,仿佛随时可见的阿猫阿狗般不值一提,拥护两人的其他子弟,则是纷纷出言贬低起孟慈厌,丝毫不见过去讨好他时的姿态。
越是听众人所言,少女也越发傲然,本就锋利的美貌也变得越发刺人。
随后就是如同俗气话本中的戏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入庭院,不请自来,试图强行拜访孟慈厌,不过这个计划在撞见院内一袭青裳,执剑而立的少女便立刻胎死腹中。
她的剑上还未散去开锋后的煞气,哪怕是学艺不精的草包也能通过直觉感受到不详的气息。
原本神情倨傲的白瑚苓在触及她森寒的剑光之时,也不紧瑟缩了一下,和其他人一同沉默下来。
只有孟和骆在极度的愤怒和怀揣着的不明不白的心思之下,理智全然消失,毫不顾忌姜睢的身份,出言讽刺道:“孟慈厌都成了废物,你做这副姿态给谁看?你以为他还是曾经那个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吗?”
姜睢没有回应他,面色如常,仿佛在询问一件再平淡不过的小事一般,“要上决斗场吗?”
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一阵红一阵白,这时他的理智逐渐回归,意识到面前的少女并不是个好招惹的主,便在众人小声的劝导下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这场闹剧就在姜睢的插手下草率的结尾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屋内通过窗边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孟慈厌,他平静的双眸在目送他们离去背影之时,出现了一瞬不明的神色。
姜睢缓缓从庭院走入厢房内,走近至他身旁,像一只脚步轻盈的猫,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很轻:
“你在生气吗?”
在闹剧上演时,她刚巧历练归来,正好碰见了这副场面。
姜睢直白的盯着他看,琉璃般的眼眸清透至极,藏不住一丝变化,“我不明白。”
就像她无法理解梦境中“姜睢”主动靠近孟慈厌的举动、孟慈厌莫名其妙的疏远一样,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孟慈厌会因为那些人的话语产生情绪波动。她非常好奇他身上出现的变化,孟慈厌变得熟悉又陌生。
姜睢能感觉到他深沉的目光隐晦扫过自己,含着的尽是她说不出来的情绪。
“你不走吗?”孟慈厌没有回答她的疑惑,而是平静地询问为什么她没有离开,姜睢轻巧地绕过门槛,收起萦绕浓郁血气的佩剑,然后走到他面前的椅子坐下,说道:“对于我来说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仅仅只是陈述事实,落入有心人耳中,却格外触动心弦。
姜睢嗅到厢房盘旋的气息,带着莫名熟悉的甜香,想起了自己在初入孟家时,总是给她送来糕点的婢女绿萝,在嫁作孟家子弟的妾室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她。
于是她又问:“绿萝去哪里了?”
他看了她一眼,接上她没头没尾的话回道:“四年前就已经离世。”
“因为什么?”
“孕育了先天灵体的胎儿,被过度汲取生气逝世。”
“她夫君去哪里了?”
“在外逍遥。”
两人一问一答,倒是干脆利落得很,从前他们就是如此,隔了些日子,好似也没多大变化。
姜睢这时候回忆起来,绿萝是嫁了个风流浪子。只要有人,总是会有藏污纳垢的地方,何况是孟家这样的大族?
她没再继续问绿萝,也不关心她的子嗣,“她之前送我的糕点,是谁做的?”
“你很中意?”孟慈厌问。
她翻出陈旧的记忆,发现自己对那物的滋味毫无印象,只记得一些香气,便朝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她很少去记除了修行以外的事物,也正是因此,很少有人能入她的眼,被她特意关注。旁人对她是痴恋、是憎恶或是嫉恨,都不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丝波澜。
绿萝能叫她记下,也是因为意外挠到了她的痒处。而其他有心讨好她这位双灵根天才的人,偶然撞见难得出现在明面没有隐匿行踪修炼的她时,也不知晓她的喜好,只以为姜睢是苦修士,并无口腹之欲,从未给她奉上过什么吃食。
修者在筑基后,便可做到数十年不吃不喝也毫无影响,而金丹期,则不需要再进食。
似乎到了如今年岁,知晓她喜好的除了绿萝以外就没有第二人了。
哪怕是孟大长老,也并不熟悉她修炼外的事情。
姜睢终于反应过来,她仿佛自出生起便开始修行,年幼时锻体,到了适宜年岁便是学功练法,闲暇之余,也并不休息,只是打坐冥想,复盘修行所得,十几年下来,也没有玩乐过几刻。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做到以双灵根的身份压住除了孟慈厌以外其他核心弟子的光辉,得以在孟家长老面前留下印象。
姜睢神游之际,并没有意识到,与她关系算不上密切的孟慈厌竟然表现得对她异常熟稔,他们相处过程自然得仿佛是交好已久的友人,这显然并不正常。
她只是脑海中闪过“为什么孟慈厌那么了解绿萝的状况”的疑问,但并没有深究。
她总是不愿多花费功夫去思考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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