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七,一场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宿,把秦府的青石板洗得发亮,也把听竹院的竹叶子泡得发沉。
苏月华蹲在井边拧床单时,指尖触到的井水比往日更冰,冻得她指关节发僵,中秋夜桂花树下的事,像根细刺扎在她心里,这些天总睡不安稳,闭眼就想起那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睁眼就怕看见张妈妈手里那根磨得发亮的篾条。
她干活愈发小心,擦廊柱时会把竹节缝里的灰都抠干净,洗衣服时会把皂角揉出的泡沫都冲净,连走路都贴着墙根,尽量让自己像团影子。
可听竹院的日子,从来不是你想安稳就能安稳的。
张妈妈这几日的脸拉得老长,像是谁欠了她十两银子。
中秋前她去前院帮忙,回来时眼角青了一块,虽没说,院里人都猜是挨了前院管事的骂。
这股邪火没处撒,就全泼在了下人们身上:“春儿!你扫的地是给蚂蚁走的?这么大的竹叶子都看不见,眼瞎了?”
“夏桃!浆洗的衣裳没拧干就晾,水滴在石阶上,摔了人你赔得起?”
最后,她的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月华身上。
月华正咬着牙拧床单,那床单是老姨婆的,粗麻布的,湿了水沉得像块石头,她手腕子都拧红了,才勉强挤出些水。
“苏月华!”
张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得像刮铁皮,“磨磨蹭蹭的,洗件衣裳比绣嫁妆还慢!你是没吃饱饭,还是故意偷懒给我看?”
月华没敢抬头,只低声应:“回妈妈,就快好了。”
“快好了?我看你是慢出虱子了!”
张妈妈哼了一声,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忽然扭身往小厨房走。
没一会儿,她端着个红漆托盘出来,托盘上放着只青瓷盖盅,盅沿描着细巧的缠枝莲纹,还冒着淡淡的热气,那是前院小厨房特供的器皿,听竹院的下人连碰都没资格碰。
“别洗了,给你个轻省活儿。”
张妈妈把托盘往月华面前一递,语气不容拒绝,“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炖的冰糖雪梨羹,加了川贝,给嫡公子润嗓子的。
前院的丫鬟都忙着伺候贵客,你跑趟腿,送到嫡公子书房去。
记着,双手捧稳了,这甜白瓷是宣德年间的,磕破一点边儿,把你卖去矿场都赔不起!”
月华的心“咯噔”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
给嫡公子送汤?去书房?
她连嫡公子的面都没见过,只听春儿说过,秦练是秦府唯一的嫡子,自小跟着翰林院学士读书,性子温和却规矩森严。
更让她慌的是,中秋夜她躲在桂花树下写字,万一……万一嫡公子认出她的字迹,或是察觉她的异常怎么办?
“妈妈,”她的声音发颤,手在围裙上反复擦着,手上沾着皂角水,皱巴巴的,还带着冻疮,“我、我手脏,怕污了托盘……要不,让春儿姐姐去?她比我机灵,路也熟……”
“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张妈妈的眉毛竖了起来,指甲掐了下月华的手腕,疼得她一缩,“给你脸了是不是?让你去伺候嫡公子,是你的福气!再推三阻四,我让你跪在这里抄一百遍府规!”
托盘又往前递了半分,盅壁的热气烫得月华指尖发麻。
她知道,再拒绝就是找打。
只得深吸一口气,在围裙上把双手擦了又擦,才颤巍巍地接过托盘,托盘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盖盅的重量压得她胳膊都往下沉。
“快去快回,别在路上东张西望。”
张妈妈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像猫盯着爪子下的耗子,“要是冲撞了嫡公子,仔细你的皮!”
从听竹院到秦练的书房,要穿过三道回廊,路过两个小花园。
月华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廊的朱红柱子上雕着祥云,她不敢看;花园里的菊花开得正艳,她也不敢瞟,张妈妈说过,“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
手里的盖盅越来越烫,甜腻的雪梨香混着川贝的药味往鼻子里钻,熏得她头晕。
她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些细草,被雨水打蔫了。
托盘硌得掌心发疼,手臂也开始发酸,可她不敢晃,宣德瓷、老太太吩咐的、卖去矿场都赔不起,这些话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根绳子勒着她的脖子。
终于,前面出现一座轩敞的院落,门口立着两盆修剪整齐的松柏,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写着“静思堂”三个字,是秦练自己写的,笔锋清隽。
月华的心跳更快了,脚步迈得更小,几乎是挪着走。
眼看就要到院门口,她心里只念着:放下汤羹就走,别碰见人,千万别……
“哈哈哈,你敢推我?”
旁边月亮门里突然传来一阵打闹声,是两个小厮在追着玩,手里还拿着蹴鞠。
月华猝不及防,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激灵,手腕猛地一抖,她的手腕本就酸软,这一抖,托盘瞬间倾斜!
“啊!”
她低呼一声,下意识想去捞,可盖盅已经顺着托盘滑了出去!
时间像被拉长了。
她眼睁睁看着盖盅在空中翻了个身,盅盖“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了三四片;紧接着,盅身“啪嚓”落地,温热的冰糖雪梨羹溅得满地都是,乳白的汤汁沾在她的粗布裙摆上,黏糊糊的,几片炖得软烂的雪梨滚在碎片中间,可怜兮兮的。
月华僵在原地,脸“唰”地变得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看着地上的碎片,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宣德瓷碎了,老太太的心意毁了,她真的要被卖去矿场了。
“谁在外面喧哗?”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华绝望地闭上眼,等着听嫡公子的怒斥,她听说,高门里的主子最看重规矩,打碎了东西,轻则罚跪,重则鞭打。
她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奴婢该死!奴婢手笨,打翻了公子的羹汤……求公子恕罪!求公子恕罪!”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并没有来。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些许疑惑:“出了何事?”
月华颤抖着睁开眼,视线模糊中,先看见一双云纹锦靴,靴面雪白,绣着浅灰的竹叶,是江南最新的样式。
再往上,是月白色的杭绸衣袍,衣摆绣着暗纹竹,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封面上写着“昭明文选”四个字,是用宋锦装裱的。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秦练的脸上,他生得眉目清俊,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温润,眉宇间带着书卷气,没有丝毫怒意,只微微蹙着眉,看着地上的狼藉。
是他!中秋夜在桂花树下的人影,就是他!
月华吓得魂飞魄散,磕头磕得更响:“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一时失手……求公子饶了奴婢……”
秦练看着她发抖的肩膀,又看了看她那双发红的手,手上沾着皂角水的痕迹,指节粗糙,还有冻疮的红印。
他想起中秋夜那手清隽的字,想起她蹲在桂花树下的孤单模样,心里掠过一丝不忍。
他轻叹了口气,对身后赶来的小厮说:“长生,去取扫帚和簸箕来,把这里收拾了。”
“是,公子。”
长生应着,快步去了。
秦练往前迈了半步,避开地上的汤汁,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月华的脸上,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睫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小鹿。
他开口时,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你没被烫到吧?”
月华猛地愣住,眼泪都忘了掉。
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练,他没骂她,没罚她,反而问她有没有被烫到?
这和张妈妈说的“磕破一点就卖去矿场”完全不一样。
“奴、奴婢没事……”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脑子一片空白,连磕头都忘了。
秦练见她没事,又“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裙摆的污渍上停留了一瞬,才说:“起来吧。
不过是一盅汤,碎了便碎了,不必惊慌。”
说完,他转身回了书房,月白的衣摆扫过门槛,没再看地上的狼藉。
长生很快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来收拾,婆子们见是嫡公子的书房门口,动作麻利得很,没一会儿就把碎片和汤汁清理干净了。
长生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月华,小声说:“姐姐,公子都发话了,你快起来吧,别在这里待着了。”
月华这才如梦初醒,扶着青石板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几乎站不稳。
她对着书房的方向又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她怕秦练再想起中秋夜的事,怕他追问她的身份,怕一切伪装都被拆穿。
回到听竹院时,张妈妈正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帕子,眼神阴沉沉的。
一见月华空着手回来,裙摆还沾着黏糊糊的痕迹,她立刻尖声问:“汤呢?你把汤送哪儿去了?是不是打碎了?”
月华低下头,声音很轻:“回妈妈,奴婢不慎打翻了羹盅……但嫡公子他,没怪罪奴婢。”
“没怪罪?”
张妈妈像是听到了笑话,三角眼瞪得溜圆,“你以为你是谁?嫡公子会饶了你?定是你编瞎话骗我!
那可是老太太特意炖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前院告诉管事,让他们来处置你!”
她说着就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停住,她想起前院管事的脾气,要是知道她派个笨手笨脚的丫鬟去送汤,连带着她也要挨骂。
她悻悻地瞪了月华一眼:“没用的东西!连个托盘都端不稳!滚去把院里的竹子都擦一遍,擦不干净,今晚别吃饭!”
月华如蒙大赦,赶紧跑去拿抹布。
她站在竹丛前,把抹布浸在冷水里,冰凉的水让她狂跳的心慢慢平复。
可她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嫡公子为什么不罚她?他是不是认出她了?
张妈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下次还会找她的麻烦吗?
风穿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是在替她发愁。
她擦着竹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竹节,忽然想起秦练那句“你没被烫到吧”,那是她来秦府后,第一个没把她当下人使唤的人。
可这份温和,是福是祸,她不知道。
而她身后,张妈妈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阴狠,这苏月华,看着老实,竟能让嫡公子不罚她?
定有古怪。
下次,得找个更难的活计,让她再也翻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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