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学校慢慢变得乱糟糟的,学生们很躁动,说县城里如何如何。谁晓得县城什么样子,也没几个人去过。
今年秋老虎毒着呢,知了叫得比伏天里还欢,像是要把太阳给叫下来。章望潮病着难受,见教学也混乱,决定回家来。
章望生初三了,想考高中,可大伙心思好像都不放学习上,搞运动很积极,章望生向来不爱掺和别的事,只管学自己的。
秋收刚结束,学校又放假了。
“说什么时候复课吗?”章望潮见他回来,不算吃惊,他心底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说不太清楚,但十分强烈。
章望生摇头,他把书本都带回来了。
章望潮就没再说什么,他胸闷,人像熟久了的果子,里头烂,外皮薄薄一层摇摇欲坠搂着。凤芝把端午晒的艾叶拿出来烧,一直烧到暮色下来,山头也跟着烧起壮丽的晚霞。
时令仿佛一下摸着秋的边儿了,叶子到处凋零,黄绿相间,悠悠飘到屋顶,地头,窗棂上。南北听说二哥放假,非常高兴,她每天都盼着二哥回家,家里只有咳嗽声,艾叶味儿,秋天又萧萧索索的,她见二哥越来越瘦,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同他亲近了。
坏的是,章望潮很快被队里叫去参加集训和义务劳动,要上政治课,队里还给他派了个新活--给牲口拉料。
这弄的一家人都很难受,凤芝想替都不行。
南北还在上学,一群小孩围着她唱歌,说她二哥是什么什么分子,拉磨比驴快,她心里气,但也没争辩一句,只跑得飞快往家里去。
体力劳动和忧思,让章望潮夜里也不得安生,他睡眠很差,直到有一天晕倒在一堆糠皮里,马老六说情,才让他回了家。
“望生,你在家烧饭,我去吴大夫那再抓点药。”凤芝累的腰疼,这一天天的,挖不完的水渠,修不完的大坝,她有气无力地安排望生,但她心底是高兴的,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
章望生什么都能做,只不过,平时哥嫂不太使唤他。他下地窖找了两块红薯,洗干净,拿刀咣咣剁成块,南北在旁边看着,有从案板上蹦下来的,她就立刻捡起来塞嘴里,一边嚼,一边说:
“今年的不脆呢。”
章望生也尝了块,脆不脆的,倒没什么要紧。他让南北烧锅,自己开始和面蒸红薯叶窝窝头,南北都吃腻了,觉得剌嗓子眼,吃肚里里除了屁多,真不压饿。
章望生在给二哥单独下面条,拿花生油炸了点葱花大蒜,打上颗鸡蛋,滴上芝麻油特别香。南北瞅着二哥的小灶,心里怪羡慕,想着我要是生病就好了,能吃鸡蛋。
“三哥,你让我闻一下成吗?”
章望生端过碗,让她闻了一下。南北说:“三哥,啥时候能天天吃鸡蛋就好了。”
章望生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下神,月槐树公社跟别的公社没什么两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的力气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可从没想过要是能天天吃鸡蛋是什么样的日子?做梦都不敢这么盼。
这样劳作,却连鸡蛋都难能吃上,到底是为什么?
“我听八福说,雪莲姐生了个小子,天天在家吃鸡蛋,都吃这么一盆!”南北比划的非常大,章望生笑道,“胡扯吧,雪莲姐吃得下吗?”
“要是我,我就能!”南北很肯定地说道,脑子里却想,生娃娃怪好,能吃鸡蛋。
家里的鸡蛋是王大婶送的,因为凤芝帮忙做了几双鞋,哪儿哪儿都满意。王大婶年轻的时候铡牛草没留神,缺了两个指甲盖,这细活就不能干了。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条,章望潮要分给她一挑子,她不肯,说二哥你给我留口汤就好了,她还想,二哥吃上鸡蛋面病总能好了吧?
家里开始煎药,吴有菊的方子写得龙飞凤舞,生怕人认得。但章望潮认得,都是田间地头的草药,他也看了西医,太费钱。同事们劝他到县城里好好看一看,他没同意。
就这么拖着,拖到冬天,学校复课了课上的稀松,内容也在变,学生们开始背语录。章望潮在家里躺着,半口气进,半口气出,凤芝哭着求他到县城里去,她看着他,一天天看着他变样子,太痛苦了。
章望潮夜里开始叫唤,那是憋的,他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再受不了了,就会长长地叫唤一声。自打他病,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一叫,两人都非常灵醒,一下就坐起来了。
“三哥,二哥会不会……”
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两人都不说话了,直到听见章望潮又叫唤一声,这一声声的,仿佛极疲惫,极老朽,章望生从不觉得二哥像哒哒,二哥那样的年轻,可这声音,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中长叹,太让人害怕。
哒哒死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他知道哒哒病了,一日又一日,他对他死这个事,是有准备的。人上了年纪,哪个不病不死?他甚至在听哒哒哀嚎时,期盼过他去了吧,去了便不用这么难受了。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冷血,不正常,他这面相怎么看都是个秀秀气气的好小子,没坏心眼儿,但他竟然想过哒哒不如去了。
二哥不一样,二哥的脸,身体,还是那样的紧致,像刚入夏的叶子,鲜亮亮的,阳光一照,全都是生命力。章望潮没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块儿想,以为他只是一到冷天,就得病一段时间,等天暖和,这病跟着北风就一道去了。
他趿拉着棉鞋下去,听见二哥要嫂子开窗,这样冷的风,二哥怎么能受住?!嫂子不知道这窗户该不该开,二哥还在求她:“凤芝,给我口气儿吧……”
凤芝流着眼泪把窗户开了很细的缝,冰凉的风立马挤进来,是冬夜的味儿。她给他披了袄子,袄子上有一大块靛蓝补丁,上头的针脚非常细,非常密,章望潮摸了摸,便耷拉着脑袋,咴儿咴儿喘气。
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样,丝毫精神也没有了。
黑暗中,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泪,像嫂子那样,等他回到被窝里,南北抱住了他,她小孩子家,阳气足,身上总是滚热滚热的。她不大清楚死是怎么回事,但知道,那必定是永永远远不能相见了。
“三哥,我抱抱你,你别哭啦。”南北摸了一手的泪水,章望生动也不动,只是流泪,像失了群的一头马驹。
天越来越冷,大地变得奇硬无比,风特别大,把人吹得脸发红又发黑,脏兮兮的。家里给二哥煎药费柴,生产队分的那点秸秆根本不够,凤芝要忙队里积肥,章望生烧饭,出门搂柴禾的活儿,成了南北的。
南北拿着耙子,跟八福一伙去找柴禾。一群小孩子,往没开荒的沟边河岔去,那儿野草多,可都往那去,也变得不多了。南北是这几个孩子里最机灵的,别看她来的晚,可她每每遇事总是胆子最大,因此别人也服她。
她让大伙去坟堆,大家害怕,怕鬼。
平时再佩服她的也不敢,只有八福,说他敢,八福鼻涕挂老长,眼见到嘴了,跐溜一声,又吸回去了。
南北觉得怪恶心的,虽然她以前也好这样。
但这会儿就八福最忠心耿耿,她便把很欣赏的眼光送给八福,说:“好,八福你最有种了,咱们一起去!”说完,有意无意地唠叨两句,“坟堆那柴禾多的很,搂都搂不完哩!”
最后还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北风呼呼的,月槐树看着像死了,黑乎乎的树干,风一吹,它们就摇头晃脑摆着光秃秃的枝桠子。一出了村头,哪儿哪儿都像是风口。
八福有点畏缩了:“南北,我害怕。”
南北说:“怕啥?”
八福说:“怕小鬼,坟地里有鬼!”
太阳还在北风里挂着呢,南北说:“没有鬼,我二哥三哥都说过,世界上没有鬼。”其实她本来不信的,她也怕鬼,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啦。
八福觉得风已经在鬼叫了,他怕得不行,想回家,南北告诉他,要是这样的话,就再也不一起玩儿了。
“我不跟胆小鬼一块儿,要回你回吧!”
八福连自己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青天白日也害怕,他只能跟着南北。坟也没个碑,不晓得埋的谁,就这样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在这春生野草,秋又凋零。
这儿**干枯的长草确实怪多,八福忘记了害怕,赶紧跟南北两个搂起来。南北往无名氏的坟上搂,八福说:“你不害怕吗?”
南北瞧着坟头,突然想到,二哥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土包里?二哥那么大的一个人,土包这么小,放得下他吗?她呆呆地看着坟头,都忘记了搂柴禾。
喜鹊哗啦啦从头顶飞过,吓人一跳,八福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嗷地一声,哭出来:“鬼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胡乱抱起自己的耙子,背篓,“我说有鬼你就说没有……”
南北攥紧耙子,盯着对面坟头:“谁在那里!出来!”她想,也许是只傻獾子呢?
可对面站起个小子来,是冯长庚,他也搂柴禾。
南北能想到的,冯长庚显然也想到了,这儿好搂。
她有点霸道地告诉冯长庚:“这一片呢,是我跟八福先找着的,你换个地方。”
冯长庚说:“怎么,这些坟头都是你家的吗?”
南北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
冯长庚说:“我差点忘了,你不姓章,这儿也不是章家的祖坟。”
南北知道他跟姥姥,立马回嘴:“章家祖坟不在月槐树在哪儿?冯家祖坟肯定不在这儿!”
冯长庚阴沉着脸,他被欺负惯了,如今,连比他小的南北也能欺负他,他不吭声,只管拿起耙子继续搂草。
南北看他不走,睐过去两眼,跟八福说:“咱们快点搂,不要让他占便宜!”
她带着火气把一篓子柴火背到了家,章望生问她缘由,她把冯长庚骂了一顿。
“南北,柴火谁都能搂,咱们家里需要冯长庚家也需要,你这样不对,他跟着他姥姥不容易,以后别这样。”
章望生把背篓里的柴火倒在灶前,又夸了她几句。
南北还撅着嘴,不大高兴,坐在灶前一直踢锅台。
“我知道你想多给家里拾柴火,可入了冬,家家户户都得烧柴,是不是?”章望生坐她跟前,“冯长庚想给他姥姥多弄点柴也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
南北对当不当好孩子没兴趣,她拿起根树枝,在脚边瞎划拉。外头有人喊:“章二哥在家吗?”南北听出是八福,赶紧跑出来。
八福手里提溜个野兔子,灰灰的毛,肥肥的身子。
章望生也跟着出来,八福说:“哒哒打的,叫我送来给章二哥炖肉吃。”
南北抢先一步把野兔子接过来,嗬,还真沉,她喜笑颜开地说:“马六叔真厉害!野兔子跑那么快都能打着!”八福便露出很神气的表情,觉得特别骄傲,他家有鸟铳,马老六能打野鸡野兔子,斑鸠,麻雀,一到冬天就会在山林里转悠。
这只野兔子,很快变作了肉,变作了汤,它的皮毛被完整地剥下来,挂在屋檐下,嫂子答应了南北,会给她做双兔毛手套。南北很高兴,她暂时忘记了看到的坟头,二哥还活着,还在那里,喘着气,是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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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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