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瞳看过宝镜，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倚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老鬼一声不吭地等在一边，这时候上前来，递上一只玉白瓷瓶：“大人，艳姬已经处罚过了。”

蒙瞳接过玉瓶，弹开瓶盖，便有一缕烟雾飘了出来，落到地上，显出艳姬的身影来。

与在宝镜面前的盛气凌人不同，这时候的艳姬全身青紫，四肢虚淡，只有躯体还算凝实。一出了关押她的玉瓶就瘫在了地上，动也动不了一下。

管家老鬼出手狠辣，一离开宝镜的视线，就扯掉了她的手脚，还把她精心准备的散魂毒蛊汤连同罐子一起塞进了她的魂体里。

要不是艳姬是个积年的老鬼，这个时候早就魂飞魄散了。

艳姬心里愤恨异常，想要努力爬到大人身前，诉说自己的委屈和痛苦，让大人好好责罚一番那可恶的老鬼！

她好歹也是大人最宠爱的姬妾，哪怕受责罚，也轮不到区区一个管家出手罢？

即便老鬼资历深，跟着大人的时间最久，但她可是大人的枕边人啊，难道连这点地位都没有吗？

可还不待艳姬支撑起身子扑到大人身前，耳边却先传来大人淡漠的声音。

他是对老鬼说的：“把艳姬扔到鬼城外面去。以后这些事就不用再额外拿出来说了，你看着处理就好。”

“现在外面还乱着，我经常不在家，这宅子里还是要你好好看着，有那些不安分的直接处理掉就行了。”

“还有宝镜，他现在太虚弱了，你再添几个可靠的人手，务必照料好他，别让那些没长脑子的蠢货扰了他。”

“每日给宝镜的甜汤不能断，再喝些日子，估计他的魂体就能凝实了........”

艳姬耳朵边嗡嗡直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想尖叫，想怒喝，想发狂，可是最终，她既不能动，又说不出话。

老鬼朝她走了过来。

艳姬拼命想要挣扎，可却无济于事，大人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她终于开始害怕了，想跟大人求饶，哪怕再把她四肢扯掉一次也没关系！起码不要把她扔到鬼城外啊！

那里都是些飘荡着的没有理智的恶鬼，被扔在那儿她哪可能还有活路啊.......

可是最终，艳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被封印在玉瓶里，并于不久后，迎来自己的末路。

屋子里静了下来。

蒙瞳用手支着额头，闭着眼。

直到老鬼从外面重新进来，静静立在一旁，等候他的吩咐。

“老鬼，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想起宝镜自来到地府之后所经历的种种，蒙瞳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管家老鬼垂着眼，没有抬头，缓缓道：“对，与错，有什么打紧。关键是，大人的决定改变了吗？”

“若是没变，哪怕是错的，也是对的。若是变了，哪怕是对的，也是错的。”

蒙瞳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说得对。”

他闭上眼，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蒙瞳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是个阴气入体，被师傅从乱葬岗捡回义庄的无知婴孩。

也不知该说是他命好，还是不好，明明该是早夭的命格，却因为遇到了一个异类师傅，偏偏苟延残喘了下来。

因他一双眼睛天生异于旁人，师傅给他起名作蒙瞳。

师傅传他道法，带着他离群索居，每日在义庄做事。蒙瞳每日不是与师傅打交道，就是帮着师傅处理一堆尸体，过得完全不似一个正常人。

因他们所修之道实在偏门，在人类地界渐渐呆不下去，师徒俩的活动区域，便渐渐转移到了深山之中。

到了后来，他师傅死了。

师傅本修行趋于圆满，再历百鬼夜行之劫，就可得道。

可惜，他失败了，死于万鬼噬心之苦，魂飞魄散。

蒙瞳从此变作了一个人。

他一个人做事，一个人修行，一个人生活。

他离群索居，常常一个月，一年，甚或几年都不与人说一句话。

因常年受阴气浸染，蒙瞳甚至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老不死。

不，也不能算是不死。若是蒙瞳停止修行，待他身上的阴气散尽，就会**成为一具枯骨。

师傅临历劫之前，曾殷殷嘱咐蒙瞳，哪怕是师傅不在了，也要他好好修行，说不得某一日就可得道，从此脱离苦海，真正成为一个不死不灭的存在。

蒙瞳很听师傅的话，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苦苦挣扎修行。

可是他很孤独。

一个人的生活，没有同伴，看不到未来，寂寞和孤独简直如同腐骨噬心的毒液，无孔不入，稍有不慎就会将他溺死其中。

他曾经想过如同师傅收养他一般，也去找个孤儿养着，可许多许多年过去，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孩子。

于是他一直一个人，一个人。

后来，连蒙瞳也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他居然坚持了几百年。

人间王朝迭代，百姓从安居乐业到历经战争，生灵涂炭，再到新的王朝建立，世间再次安定下来。

岁月变迁，人间已变，可蒙瞳还在自己的修行之道上继续艰难独行。

直到他遇到了一只小狐狸。

它，不，应该说是他，有一身漂亮的白毛毛，又贪嘴又胆小，还是个路痴，光迷路到他的义庄就迷了好几次。

他还有两个姐姐。每次小狐狸迷路了，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等家里的狐狸姊姊们来接。

很有趣的小家伙。

蒙瞳心想。

而且，明明他年岁小，胆子也不大，却偏偏好奇心颇重，每次蒙瞳做事，小狐狸都忍不住蹲在旁边看了又看，有时候还要抓耳挠腮一般，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小狐狸来了很多次，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玩自己的，并不扰他，蒙瞳也慢慢习惯了小狐狸的存在。

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而又互不打扰地相处下去。

直到那一日大雨，小狐狸蹲在义庄前的一株大树下，被淋成了一只落汤狐狸，看起来有点可怜。

蒙瞳站在门边，望着他，很久，才能开口说出话来：“下雨，进来罢。”

可是小狐狸显是被吓到了，他掉头跑掉了。

蒙瞳立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阴气带给身体的僵硬与冰寒，原来竟是如此可怕。

他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回屋子，躺在角落的席子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想，为何自己竟会觉得伤心？

后来蒙瞳想明白了，原来能出言邀请小狐狸进屋避雨，已经花掉了他许多年许多年才能积攒起的勇气。

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小狐狸都没来。

蒙瞳想，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这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山间虫豸都不愿靠近，有只小狐狸短暂地闯入此处，陪伴过他几日已经是很稀罕的事了，难道自己还能奢望更多吗？

继续修行下去，修成正果，这才是他该做的。

其他的，不过是路边偶尔瞥见的风景罢了。看起来不错，但终究只是一掠而过。

可蒙瞳却发现，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对了。

他开始对修行产生了厌烦和抵触的情绪，厌恶自己的一切，甚至产生了毁灭的欲.望，想要将目之所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毁掉！

到了后来，蒙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道心居然开始崩塌了。

他曾想过挽回。

毕竟他已经修行了几百年，苦修不易，何况师傅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就这样生出心魔，道行崩坏。

可是另一方面，蒙瞳却又明白心魔早就有了。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还要过多久才能修炼到师傅那样的圆满境界。

即便是修行到了，百鬼之劫渡不过照旧要魂飞魄散，他就一定能成功吗？

更何况，他孤独太久太久了，他太想有个人能够陪伴他渡过这番难熬的时光。

可是并没有。无人愿意接近他，连一只还未化形的小狐狸都懒得理睬他。

那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蒙瞳躺在了草席上。

他放弃了，放任自己慢慢散去一身修为。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会化作一具枯骨，进而消散于这天地之间。

真正的烟消云散。

可是，小狐狸却又来了。

他居然克服了满腔的害怕，跨进了这处义庄，还寻到了他。

他将小爪子毫不避忌地搭在了他身上，想弄明白他是否还活着。

他甚至还为他流下了一滴眼泪。

当那滴眼泪落在他下巴上的时候，蒙瞳第一次感觉到了冰冷以外的温度。

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肯关心他。哪怕他对小狐狸来说，只是半个陌生人。

蒙瞳坐了起来，小狐狸又被吓跑了。

可是他这次没有失望，也没有伤心。

他的道心被弥合，散去的修为一瞬间恢复如常，他的求道之心重新坚定起来。

之后的日子里，蒙瞳与小狐狸渐渐熟识，一切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不，还是有变化的，因为蒙瞳苍白单薄的世界里多了一只小狐狸。

他的名字叫作宝镜。

宝镜陪伴了他一百多年，帮助蒙瞳渡过了他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

直至他修行圆满，历劫而生，入地府而扶摇直上。

对蒙瞳而言，小狐狸宝镜的存在是十分特殊的，地位无人能及。

哪怕进入地府之后，他渐渐有了权势地位，追随者无数，姬妾众多，仆婢成群，宝镜在他心里依然十足重要，不可撼动。

蒙瞳原本以为，他们再要见面，恐怕要很久很久之后了。却没想到，不过百余年，宝镜竟也魂归地府。

当将宝镜从恶鬼手中救下的时候，蒙瞳就决定让宝镜继续陪着他了。

只要宝镜陪在他身边，蒙瞳刻印在心底里的孤独感就会被压制，让他感觉到久违的平静与安宁。